蕭紅是中國現(xiàn)當(dāng)代小說史上的一個富有文學(xué)創(chuàng)造力的天才女作家。然而,上天似乎在賦予其創(chuàng)作神筆之時也和她開了個人生玩笑:讓這位頗具才情的女作家坎坷一生,歷經(jīng)苦難與掙扎、煎熬與困頓,最后客死異鄉(xiāng)。蕭紅的人生境遇令無數(shù)人惋惜不已,然而,她的創(chuàng)作卻令人動容,《生死場》和《呼蘭河傳》就是其具有代表性的名篇。讀罷,我覺得《生死場》比《呼蘭河傳》更沉重,更令人悲痛。
《生死場》講述了什么故事呢?用蕭軍的原話,就是講述了“在這片荒茫的大地上,淪于奴隸地位的被剝削、被壓迫、被輾軋的人民,每年、每月、每日、每時、每刻在生與死兩條界限上輾轉(zhuǎn)著,掙扎著,或者悄然地死去,或者浴血斗爭著的現(xiàn)實和故事”。上個世紀(jì)三、四十年代,在偏遠(yuǎn)的一個東北農(nóng)村里的人們,會由于分娩死、瘟疫死、戰(zhàn)爭死,甚至是被親人殺死,他們的生命并不比動物高貴。那些帶著殘酷和鮮血的文字,就這樣誕生在一個弱女子的筆下。我永遠(yuǎn)不會忘記小說中那令我不寒而栗的一句話:
“在鄉(xiāng)村,人和動物一起忙著生,忙著死……”
縱觀全書,在蕭紅的筆下,人和動物之間的關(guān)系十分微妙——動物和人一樣珍貴,人又和動物一樣低賤。如二里半對他的老山羊視若命根,種族都不如羊重要;又如王婆牽馬入屠宰場,仿佛送葬般心情沉重如鉛;再如“刑罰的日子”這一章描寫道,“麻面婆又生了,不知誰家的小豬也生了”更是將人與動物的生育相提并論……人和動物仿佛沒有了區(qū)別,一起忙著生與死。
《生死場》共十七章,前面幾章的環(huán)境描寫豐富而精彩,讀來仿佛電影鏡頭般一幕幕放映。如第一章“麥場”,先是帶領(lǐng)讀者從一條被榆樹蔭蒙蔽著的大道來到村子,然后看到一片菜田,農(nóng)夫在烈日下耕作,村里某個可笑的走路時腳尖朝里勾的羅圈腿小孩在嬉戲。菜田邊的房窩里,麻面婆洗衣燒飯忙活不倦,二里半一家人為尋找走失的老山羊著急煩躁。接著是遠(yuǎn)處的高粱地里,婦女們邊干活各自述說著各自的命運……畫面如電影鏡頭般相繼展現(xiàn),讀來頗具想象空間和可視性。蕭紅的文字自然靈動著,基調(diào)是灰暗單調(diào),氣氛是陰冷壓抑。
縱觀全書,蕭紅對環(huán)境的描寫的確值得稱道,如“王婆驅(qū)著她的老馬,頭上頂著飄落的黃葉;老馬,老人,配著一張老的葉子,他們走在進(jìn)城的大道”,令我不禁聯(lián)想起馬致遠(yuǎn)《天凈沙•秋思》里的“古道西風(fēng)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一切景語皆情語,同樣的一派凄涼。蕭紅筆下的環(huán)境描寫有色彩,有詩意,尤其是對“亂墳崗”這個“地主施舍給貧苦農(nóng)民們死后的住宅”的描寫,極具藝術(shù)震撼力,看看蕭紅是怎么著筆的:
“墳場是死的城廓,沒有花香,沒有蟲鳴,即使有花,即使有蟲,那都是唱奏著別離歌,陪伴著說不盡的死者永久的寂寞。”
“亂墳崗子不知曬干多少悲慘的眼淚?永年悲慘的地帶,連個烏鴉也不落下。”
“成業(yè)又看見一個墳窟,頭骨在那里重見天日。走出墳場,一些棺材,墳堆,死寂死寂的印象催迫著他們加快著步子。”
“她看到別的幾個小孩有的頭發(fā)蒙住白臉,有的被野狗拖斷了四肢,也有幾個好好的睡在那里。 野狗在遠(yuǎn)的地方安然的嚼著碎骨發(fā)響。狗感到滿足,狗不再為著追求食物而瘋狂,也不再獵取活人。”
死尸狼藉無人埋,野狗于尸群活躍,這就是蕭紅筆下的亂墳崗給我們的印象,多么令人毛骨悚然!這就是村里人死后的歸宿,我沒有膽量去想象那個場景。也許是蕭紅悲慘的人生際遇讓她有足夠的文筆和能力對這個陰冷黑暗的地方進(jìn)行生動的想象和描寫,那場景單單拂過腦海,就讓我頓生刺骨的寒意,再也無力往下想象。
《生死場》中的人物,永遠(yuǎn)如同牲畜一般活著,他們是一群沒有靈魂的人。首先是二里半的妻子麻面婆,小說開篇第一個具體描寫的人物就是她。她外貌丑陋,“眼睛大得那樣可怕,比牛的眼睛更大,能揉擦出臟污可笑的圈子,臉上也有不定的花紋”,手也從來沒用清水洗過;她任勞任怨無抗?fàn)幹猓刻觳痪氲叵匆聼垼?ldquo;她的心像永遠(yuǎn)貯藏著悲哀似的,永遠(yuǎn)像一塊衰弱的白棉”;她傻得可憐,沒有想過六月天氣里“只有和她一樣傻的羊才要鉆柴堆取暖”,“讓她說話,就像讓豬說話一樣,也許她的喉嚨組織法和豬相同,總是發(fā)著豬聲”,人雖傻卻乞求證明自己有智慧好讓村里人看重。細(xì)細(xì)品讀,發(fā)現(xiàn)用在麻面婆身上的比喻幾乎離不開牲畜:母熊、豬、羊、狗、爬蟲……就連丈夫喚她,亦如吆喝牲畜般冷淡——要么直呼“他媽的”,要么是“你這老婆”、“你個傻老婆”,要么直罵“混蛋”。麻面婆后來被日本兵凌辱,二里半因為妻子受辱失貞又給她的尸體一記響亮的耳光。在這亡國之際,二里半僅記著作為丈夫那所謂的尊嚴(yán)和權(quán)力,不敢反抗日本的侵略和命運的壓迫,多么令人痛心!蕭紅塑造的麻面婆形象,就像活在食物鏈底層的牲畜,生得懦弱麻木,死得屈辱卑微。
從麻面婆的命運開始,20世紀(jì)關(guān)于女性主義的命題在《生死場》中被隆重地搬出來:女人不是作為人而存在,而是在男權(quán)道德觀念中茍且生存。蕭紅在其作品中反映的女性意識強烈而突出,她希望借助手中的筆喚醒女性從奴性中掙脫出來,培養(yǎng)獨立和堅強的人格,敢于抗?fàn)帞[脫從屬男性的卑微地位。
月英的命運也令我扼腕,她就是這個生活在偏僻小村里的女人們的縮影。月英原本是打魚村最美麗的女人,“生就著一對多情的眼睛,每個人接觸她的眼光,好比落到綿絨中那樣愉快和溫暖”?墒,嫁人之后,每天夜里只有她慘厲的哭聲和沉重的哼聲許久回蕩。尤其癱瘓之后,丈夫不僅不照顧她,還打她甚至用磚頭將她圍在床上,任那個拖累自己的“受罪的女人”一夜呼喚到天明。月英的下半身腐爛成蛀蟲的巢穴,白眼珠變綠,頭發(fā)燒焦似的緊貼頭皮……她終于在目睹自己變化的慘狀后,死在腐臭與絕望當(dāng)中。
在這里,月英的丈夫并沒把她當(dāng)人看,而是從一個妻子的角度去衡量:女性為家庭奉獻(xiàn)是天經(jīng)地義,如若不然則是家庭的累贅,死也不足惜。月英命運的變化之大震撼我心,一時難以接受。在那個村子里,女人是被男人毀滅的。即使不是親手殺死,也是被男人一點一點磨去了生活的希望。月英被葬在了荒山下,而活著的人,則計算著怎樣活下去。
《生死場》中最引人注目的女性形象當(dāng)屬金枝和王婆了。金枝是不幸的,這個弱小的女人先后經(jīng)歷了未婚先孕被恥笑,孩子被丈夫摔死扔亂墳崗,躲避日本兵爬到都市過著流浪狗般的生活,被強暴忍氣吞聲地回村,想出家廟庵早已空……她受盡了冷眼與折磨,身上凝聚了太多中國女性所面對的不公和痛苦。她是苦悶的,沒有人能理解和憐憫她。金枝的形象是飽受壓迫和封建禮教束縛無法掙脫的傳統(tǒng)女性,我想這是她悲劇命運的根源。蕭紅并沒有給金枝尋個出路,于是金枝一直在走,料是走不出那被絕望籠罩著的生死場。
而王婆,則是一個經(jīng)受了生活的種種苦難與不幸,仍然保持著堅強性格和反抗精神的新女性。這是《生死場》中活得最堅韌,掙扎得最頑強的一個人物。她的存在可以說是一種對抗,男人和女人的對抗,懦弱麻木和頑強理智的對抗。她可以為激勵丈夫去反抗而借過老洋炮并教他使用。后來,丈夫趙三殺二爺不成,二爺?shù)脛莺笳煞驅(qū)ζ涓痈┦滋呐橙鹾凸亲永锏呐宰屗龢O度失望,無奈而悲壯地選擇了服毒自殺。我認(rèn)為王婆并不是軟弱逃避,而是在反抗命運無果之后,勇敢地面對死亡。這里流露出的女性意識已相當(dāng)明顯,王婆是一個真正具有反抗意識的人。
然而,王婆最終復(fù)活了,這一段描寫可以說是全書最為精彩,也最驚心動魄的部分!王婆尚有一點呼吸,口吐白沫。男人卻圍在一旁抽煙喝酒,催著抬棺下葬,并為王婆的遲遲不斷氣而感到不耐煩。王婆復(fù)活的跡象一次比一次明顯,出于對死尸還魂的恐懼,身為丈夫的趙三竟然用扁擔(dān)像刀一般切在王婆的腰間。在準(zhǔn)備將棺材送上墳場,釘棺材蓋的時候,王婆坐起來,輕輕說:“我口渴了。”
一切戛然而止!這一片段精彩得令人拍手稱快,我在感到渾身毛骨悚然之后,又慶幸而欣然地笑了。這是我讀《生死場》第一次感受到輕松的氣息,小說悲劇性太強,色調(diào)太灰暗,氣氛太壓抑了。這里沒有美麗的事物,即使有,也終究會被摧殘,被毀滅;蛘哒f,這個混沌、冷漠的地方,不配擁有美麗的事物……
年輪繼續(xù)轉(zhuǎn)動,自身的戕害和瘟疫沒有讓村人們覺醒。小說的后半篇,當(dāng)日本旗子帶著塵煙和騷鬧升上村子的上空,村民遭遇屠殺時,趙三喊出的“救國的日子就要來到。有血氣的人不肯當(dāng)亡國奴,甘愿做日本刺刀下的屈死鬼”終于讓人看到那些迷惘麻木的人性被革命喚醒。愛國主義覺醒了,抗戰(zhàn)精神激發(fā)了,全村人一同為革命呼喊的場景令人動容。女人們也喊出了“她們不需要男人回來,只需要好消息(指革命勝利)”之語,這是何等的進(jìn)步,女性孱弱的抗?fàn)幰庾R終于被喚醒!
在鄉(xiāng)村,人和動物一起忙著生,忙著死……村里的人們,對于生并無過多的歡欣,生也生得死氣沉沉;對于死也無過多的悲戚,死的大多是女人。讀后半篇,雖少了電影鏡頭般的環(huán)境描寫,蕭紅卻賦予了它另一種美,一種人性勃發(fā)的美。讀來終于感覺到人與牲畜有了本質(zhì)的區(qū)別,沉默的人性在革命抗?fàn)幍娜兆永锪亮似饋,亮得振奮人心。
魯迅先生對《生死場》的評價是:“北方人民對生的堅強,對于死的掙扎,卻往往已經(jīng)力透紙背;女性作者的細(xì)致觀察和越軌的筆致,又增加了不少明麗和新鮮”。縱觀整部小說,蕭紅運用散文式的語言,自然不刻意雕琢地塑造了一個個在生死場彷徨的人物,譜寫了一幕幕悲劇的壯麗篇章。她不忌諱一些污穢的描寫,也不回避描寫那些苦難與齷齪的事情,因為這就是那個時代的本來面目。
年盤轉(zhuǎn)動著,蕭紅用手中的筆,將與動物一起忙著生,忙著死的女人們,帶出了茫茫生死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