葫蘆
唱著“鞋兒破，帽兒破”的濟公，身穿袈裟，腰掛葫蘆，葫蘆里有酒，酒里有人生。感覺里，他的葫蘆有股仙氣，酒總是倒不完，想喝里面就有。我早年受到的教育有葫蘆的影子。我讀的第一本書，是張鸞根據(jù)張?zhí)煲淼耐捀木幍倪B環(huán)畫《寶葫蘆的秘密》，那個叫王葆的孩子夢中得到了一個葫蘆，替他做算術(shù)題，給他變出各種好吃好玩的東西，想要什么就來什么。稚嫩的心靈里，葫蘆為我播下神秘的種子。
仙氣在于它的形狀，一大一小兩個球狀，柔和圓潤，像菩薩肚，被細腰隔開。上古時的先民，將它奉為生殖器的象征和祈求多子的器物。這是百姓意識，統(tǒng)治者則認為葫蘆象征天地之性，用以祭天，春秋時的楚國筑有形如葫蘆的觀象臺，稱“匏居之臺”，為葫蘆與天宮有緣的證物。秦漢以后，葫蘆被視為仙品、仙境，甚至行醫(yī)賣藥，也要借重葫蘆的仙氣，懸壺為記以示靈丹妙藥。
查閱《詩經(jīng)》，在《豳風·七月》里看到了葫蘆之影：“七月食瓜，八月斷壺。”斷者，摘也，表明八月是葫蘆成熟的季節(jié)，該摘了。《詩經(jīng)》之載，證明葫蘆為古老作物，查資料，果然有考古者在浙江余姚河姆渡遺址發(fā)現(xiàn)了7000年前的葫蘆及種子。古時，葫蘆有多種叫法：瓠、匏、壺、甘瓠、壺盧、蒲盧。壺與盧，為盛酒盛飯的器皿，人們便將兩字合成一詞。葫蘆本為俗稱，后來約定成俗，延續(xù)至今。
葫蘆被廣泛用以器具，史書所載周代仿葫蘆形狀用陶制成的尊、簋、俎豆、壺等器皿，統(tǒng)稱陶匏。
葫蘆嘴小身大，易入難出，在風水的角度上可收煞氣，成為驅(qū)邪納福的法物。葫蘆承載了傳統(tǒng)文化中的無數(shù)內(nèi)涵，寄托著美好愿望。東漢道教有以葫蘆為象征的仙境“壺天”，把葫蘆看成包容日月星辰的仙物。民間傳說里，壽星南極仙翁龍頭拐杖上掛著葫蘆，戲金蟾的劉海是一個身背葫蘆、手持錢串戲耍三足金蟾的頑童形象，他走到哪里，金蟾就會吐錢吐到那里，百姓以他為財神。神話故事里，葫蘆總是與身背葫蘆或腰懸葫蘆的神仙和英雄為伴，他們的葫蘆所裝，是起死回生的靈丹妙藥。懸壺濟世，此為普世理念，如此壽星南極翁、鐵拐李、濟公，才經(jīng)久不息地被視之為精神偶像。
文人自然不會放過這個與國人精神相關(guān)的植物，陸游的那句“葫蘆雖小藏天地”，我以為是古往今來最好的葫蘆詩。黃庭堅寫有《葫蘆頌》：“有此通大道，無此令人老。不問惡與好，兩葫蘆俱倒。”其著眼點不在葫蘆的使用價值上，而是著筆于葫蘆的精神價值。若論詩意，我看好張繼先的《點絳唇·小小葫蘆》：
小小葫蘆，生來不大身材矮。
子兒在內(nèi)。無口如何怪。
藏得乾坤，此理誰人會。
腰間帶。
臣今偏愛。
勝掛金魚袋。
與詩相比，繪畫的葫蘆境界顯然更勝一籌。葫蘆畫起源于宋代，清朝康熙年間至為興盛。在葫蘆上刻畫和裝飾，被稱為葫藝，康熙非常喜愛，常讓宮廷藝師刻畫出各種精美的葫蘆藝術(shù)品，供自己把玩欣賞。民間的葫蘆刻畫最初在甘肅一帶流傳，在葫蘆上走刀劃針，刻畫出花草蟲魚，賦予了葫蘆鮮活的藝術(shù)性，也使葫蘆具備了收藏價值。另一類葫蘆畫，則是中國畫。在古代，揚州畫派的羅聘、金農(nóng)等便有葫蘆畫傳世，明代畫家中，以葫蘆入畫者，大多為人物畫家，亦有少數(shù)山水畫家。就筆者閱歷所及，大致有戴進、張翀、黃濟、劉俊、萬邦治諸家。到了近代，以吳昌碩、齊白石為代表的畫家將葫蘆題材的繪畫發(fā)揮到極致。他們不僅將葫蘆作為繪畫本體來描繪，更賦予葫蘆有多重文化內(nèi)涵。齊白石所繪葫蘆畫，妙趣橫生，雅俗共賞，呈現(xiàn)出豁達、包容、恣肆、淋漓的大寫意狀態(tài)，以恣肆淋漓的潑墨法，并以大片的色塊來渲染葫蘆葉及葫蘆，是其衰年變法以后畫風的代表。他所繪葫蘆，在畫面本身之外，寄寓了作者的情思，如藏于北京畫院的《雙葫蘆》題識：“人笑我，我也笑人”，與其常見的人物畫中的題識“人罵我，我也罵人”可謂如出一轍，都是在一種輕松詼諧的筆觸中表現(xiàn)出對世態(tài)的不滿和嘲諷。而另一件《葫蘆》則題識曰：“頭大頭小，模樣逼真，愿人須識，不失為君子身”，也同樣寄寓了葫蘆以人格魅力。二十世紀以來，葫蘆畫家多至數(shù)十人，但無出其右者。
我的書房，懸掛著一只葫蘆，寫作構(gòu)思，仿佛有了仙氣，可以誕生靈感，幫助我寫出美文。清醒下來，又覺這樣的念頭非常可笑。然而，人一生有多少清醒的時刻呢，再說了，某些看起來毫無意義的東西說不定就引發(fā)某種感覺，讓我對大自然充滿神秘的崇拜。
端午節(jié)掛葫蘆，是黑龍江人的習俗。葫蘆的諧音是“福祿”，一早起來，人們把柳枝折起來，在柳枝上扎上紙折葫蘆，以避災受福。既能避邪又能帶來好運。在更多的鄉(xiāng)下，掛葫蘆于門窗、臥室、房頂，各有各的說辭，而且懸掛的方位極有講究。
用什么樹枝懸掛葫蘆最好，我以為應(yīng)是桃枝。
搖著破扇的濟公，腰上的葫蘆里裝著倒不完的酒，說不完的故事。
絲瓜
一根枝條，被牽到屋頂，葉子長成，結(jié)瓜，一枝十幾個，水肥跟上會更多。生長著是風景，可觀葉，可賞花，瓜半熟，炒著吃；瓜老，曬干，去籽，瓜瓤用以刷洗鍋碗。不止鍋碗，瓜瓤柔軟有彈性，陸游用來洗硯臺，既不會損壞硯臺，又能將墨漬洗凈，他在詩里有表述:“絲瓜滌硯磨洗，余漬皆盡而不損硯。”
老宅的屋檐低矮，架了木梯可將絲瓜蔓引到屋頂，鋪在瓦片上，像宋詩人杜汝能的那句“絲瓜沿上瓦墻生”�；彝摺⑼翂�、綠葉、長瓜，很喜歡那樣的鄉(xiāng)土情境。齊白石的童年，無疑浸染著絲瓜的生命過程，看過他的四幅絲瓜畫，墨氣酣暢，意境淳厚，點滴成趣，令我心生親切�；ú菹x鳥，無一不是鄉(xiāng)愁的凝結(jié)，鄉(xiāng)土的審美。老人的名畫很多，絲瓜不在其列，但吻合著我的情感和審美，所以獨愛。被齊白石稱為“我最好的學生”的入室弟子婁師白，畫風承繼老師，工寫兼?zhèn)溆指挥心�。老師畫蝦，他畫鴨，皆是絕活。他有數(shù)十幅絲瓜畫，幅幅有鴨，動靜有致，黃花嬌艷欲滴，滿架絲瓜獨有香氣，似乎撲面而來。為絲瓜作畫的還有黃幻吾、王雪濤、唐云等人，皆具特色，皆至妙境。上述名家，將絲瓜打造成了田園草木的佼佼者。
鄉(xiāng)下的老宅越來越少，絲瓜依墻覆瓦的妙境少而不見，農(nóng)家院也種絲瓜，甚至城里有院的人家也種，不過是為它搭架，材料有鋼管、鐵棍、竹竿、樹枝，帶點彎曲的樹枝最好，襯托著絲瓜的形色，有鄉(xiāng)土氣息。
紙面上有對絲瓜的介紹，專業(yè)的術(shù)語很長，摘錄如下：
葫蘆科一年生攀援藤本；莖、枝粗糙，有棱溝，被微柔毛。葉片三角形或近圓形，雌雄同株，花果期夏、秋季，果實圓柱狀，直或稍彎，表面平滑，深色縱條紋，未熟時肉質(zhì)，成熟后干燥，里面呈網(wǎng)狀纖維。種子黑色，卵形，平滑。
“絲瓜生而蔓，蔓緣棚著花。棚成蔓斯衍，蔓遠實轉(zhuǎn)加。”這是明詩人顧清的《絲瓜棚成次三江韻》，雖只寥寥四句，句句寫的是絲瓜的樣子，如若沒見過絲瓜以及種法，讀之可知一二。四句意思是：絲瓜長出藤蔓，藤蔓沿著棚子開滿了花朵。棚子為藤蔓生長延續(xù)，越長越強壯。宋詩人趙梅隱的《詠絲瓜》也是寫其形狀的，較前者更有神韻：“黃花褪束綠身長，白結(jié)絲包困曉霜。虛瘦得來成一捻，剛偎人面染脂香。”譯為白話文則是：黃色的花朵褪去，綠色的瓜身長起，里面有白霜一樣的瓜絲，最后成為瘦弱的一捻，可以美容。
有此詩二首，絲瓜露出其真面目，不過要駐留生動形象，還是要看五大名畫家的絲瓜圖。
絲瓜，鄉(xiāng)人呼菜瓜，可知為鄉(xiāng)野美食。《本草綱目》曰：“絲瓜，唐宋以前無聞，今南北皆有之，以為常蔬。嫩時去皮，可烹可曝，點茶充蔬。老則大如杵，筋絡(luò)纏紐如織成，經(jīng)霜乃枯，滌釜器，故村人呼為洗鍋羅瓜。內(nèi)有隔，子在隔中，狀如栝萎子，黑色而扁。其花苞及嫩葉卷須，皆可食也。”古人怎么個吃法我不清楚，我吃它最多的是熱炒或涼拌。涼拌絲瓜，名字順耳，味道鮮涼，做法是絲瓜去皮切片，開水蒸三分鐘，蒜切碎，紅椒切小段入碗，加入生抽、老抽、香醋、白糖、香油、鹽、雞精攪拌，蒸好的絲瓜晾涼，調(diào)料淋上，撒上香菜末，就是一盤清脆爽口的涼菜。絲瓜易熟，蒸的時間不宜太長，否則軟爛，口感不好。
絲瓜可入藥。瓜葉化痰止咳，清熱解毒；瓜絡(luò)清熱解毒，活血通絡(luò)，利尿消腫；瓜根活血，通絡(luò)，消腫。用于鼻塞流涕。瓜子清熱化痰，潤燥，驅(qū)蟲。
絲瓜的整個身子，都給了人以生命的滋潤。
我的意念里，絲瓜扯著枝蔓，牽著人心，是世間最好的鄉(xiāng)情。
時珍曰：“絲瓜二月下種，生苗引蔓。”這大概說的是南方，在我身處的北方，清明前后栽植最為合適。谷雨的節(jié)氣里，我家院子的絲瓜扯蔓了，妻子說搭架吧，我喜不自禁，為絲瓜建造一個家，是我的快樂。
牽�；�
牽�；ㄓ置然ǎü谛稳衾�。它纖細的莖纏纏繞繞，牽牽絆絆，托著薄薄的花朵，在庭院、田地里綻放。每每走近它，我都會俯下身子，嗅著它的一縷清香。它的枝條彎來繞去，像是要找個地方落腳，如果有一棵挺立起來的植物，譬如玉米、豆角、月季、竹子、向日葵，它便纏繞于它們的枝干。萬物皆有靈。牽�；ㄅc某種植物的的纏繞，或許也有著前世今生無可言說的因緣。
牽牛花也喜歡攀附在籬笆上，將籬笆織成一面綠網(wǎng)，正應(yīng)了宋詩人徐橘隱的這句：“籬芭處處碧牽牛”，同為宋詩人的陳宗遠也有兩句：“綠蔓如藤不用栽，淡青花繞竹籬開”。這些田園詩句，讀起來難以釋懷。
牽�；ㄔ�，宋人下筆極多，而唐人卻少見，這顯現(xiàn)出唐宋兩代審美趣味的差異。唐代以豐碩為美，楊貴妃那般；宋代以纖瘦為美，趙飛燕是也。從“環(huán)肥”到“燕瘦”的審美轉(zhuǎn)變，不僅影響到對女性的評判標準，更影響到藝術(shù)的審美追求。實際上，以瘦為美在歷史的長河里占主導地位，《韓非子·二柄》里說：“楚靈王好細腰，而國中多餓人。”杜牧的《遣懷》那句“楚腰纖細掌中輕”，用的是兩個典故。“楚腰”，楚靈王所喜愛的美人細腰；“掌中輕”，指漢成帝的皇后趙飛燕，“舞姿輕盈如燕飛鳳舞”。飛燕之瘦，《飛燕外傳》有載：“體輕，能為掌上舞。”
牽�；ㄖ涝谟谥θ~清淡，柔弱得耐不得清風細雨，經(jīng)不起一根手指的力量。我常�？匆�，母親在地里勞作，她的兩三歲的孩子在不遠處拔下一朵朵牽�；�，舉在手里歡呼。那樣的時刻，我會心痛牽�；ǖ乃劳觯耗菢虞p而易舉，那樣悄無聲息。孩子是無辜的，牽�；ㄒ彩菬o辜的，可究竟是誰得罪過呢？我真的不明白。
有時想，牽�；ǖ拇_屬于童年的花。那樣嬌小，那樣弱不禁風，符合兒童的生命特征。由此，它被孩子們喜愛也就符合常理了。孩子們當然不具備精神的因素，不具備用目光，甚至用心靈去欣賞一株植物，喜愛的方式無非就是摘朵花捧在手里。它的枝葉雖弱不禁風，可花卻極艷，顏色有藍、緋紅、桃紅、紫多種，甚至還有混色，輕盈地綻開在細枝上，像傘，又像裙。男孩子喜歡藍或紫色，摘下吹它旋轉(zhuǎn)，玩夠了拇指與食指對應(yīng)著一捏，它就應(yīng)聲而碎。女孩兒癡情紅色，輕輕摘下插進頭發(fā)里，或當做耳墜掛在耳朵上。要是留著小辮的女孩兒，會讓母親或者其他的女孩子幫她扎在辮子上。玩耍，是孩子們的天性；愛美，也是他們的天性。
牽�；扔衅恋耐庑�，也有甜蜜的滋味。曾記得，童年里我也有過惡作劇，無所顧忌地拔下它，拔去它的花蒂品食，果然有絲絲的香甜由舌尖直沁心脾。那種甜蜜雖轉(zhuǎn)瞬即逝，卻令我回味悠長。一路走過了數(shù)十個歲月，從秦渡鎮(zhèn)走向龐光鎮(zhèn)，又走向南正村，直至今天的鄠邑小城，牽�；ǘ家宦放惆橹遥灰心嗤�，它就從某個墻角旮拉間鉆出來，顧自盛開。縱使歲月氤氳，世事變遷，那些粉的、藍的、紫的花兒，依然迎著清晨的太陽，掛著新鮮的露珠，朵朵清晰、明麗，綻放于記憶的深處。
牽�；ǖ幕ㄆ�，只有一個短暫的夏季。秋風一起，它就悄然凋落�；ǖ牡蚵鋼Q來的是花蒂間嫩綠圓潤的果實。它的果期更短，只有一兩個月，霜降之后，果皮變成深褐色崩裂開來，一顆顆黝黑的種子，散落于漸凍的泥土中，不久會被雪片覆蓋，來年春，冰雪融化，再出芽長枝。
一種可愛之花，必有可愛之名。牽牛其名，明代醫(yī)學家張弘景有解釋：“此藥始出田野人牽牛謝藥，故以名之。”喇叭花之外，其它別名也個個形象生動，黑丑、白丑、二丑、朝顏、勤娘子、碗公花。如此小巧動人之花，詩畫家為其傾盡筆墨，領(lǐng)略過俞致貞、田世光、劉奎齡、婁師白、陸抑非、齊白石、郎世寧等七大畫家的一組牽�；ǎ磥砜慈�，還是喜歡白石老人的幾幅�！稜颗；唑选肥撬耸藲q高齡所作，構(gòu)圖右密左疏，穿插有致，紅花、黑莖與竹支撐，黑色線條中朵朵紅花，畫中蜻蜓翩翩停落，有如清風吹過，于妙趣天然間蘊含濃郁田園之情，可見沉浸于其中的生命情趣以及詩意感受。
凡草必為藥，牽�；ㄒ膊焕�，有利尿消腫、止瀉、止癢等功效，對肢體水腫、肝硬化腹水和腎炎水腫有很好的治療效果。
不經(jīng)意間，看到如此的描述：“秋賞菊，冬扶梅，春種海棠，夏養(yǎng)牽牛。”我大喜，在眾多夏天的花草中，牽牛花那樣小家碧玉，貼心怡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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