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越過叢生灌木的秦嶺,抵達長安地界——這座千年古城,已經從歷史的輝煌中抹去了帝王氣息,融入尋常百姓家里。在我生活的南方,流傳著“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的諺語。說的也是繁華褪盡,但那淳樸的民風長存。
在西安郊區(qū),接待我的三伯給我很深的印象。他是西安地域著名“秦腔”演唱團的旗手。當我到達“風涼亭”內,他正準備為附近居民和我這樣的遠方賓客,獻上兩段最經典的秦腔《三娘教子》與《探窯》。
我剛進去,三伯正好在后臺化妝。在風涼亭后,是座巍峨高大的山嶺;化妝的屋子在山腳下,顯得狹小而讓人倍感拘束。但三伯的妝容,開始使我對秦腔,有了一絲了解。他的臉頰被青石粉、朱丹紅和靛藍底色,繪畫成中年慈母的形象;高挑的眉目,端莊的面貌和沾了紅暈的臉蛋便化身“三娘”走出舞臺。亭中大概有七八號人圍聚著,中央的舞臺長約五米、寬約四米。三伯開唱時,背后的管弦樂器開弦……
唱道:“王春娥上機來淚流滿面,一陣思一陣想好不慘然”。唱的是秦腔劇中的著名人物三娘得知,丈夫薛廣死后,悲戚。“張劉氏見此情心腸改變,一個個泡嬌兒另嫁夫男”,批評不守婦道的少婦們。三伯唱的時候,聽得出是捏著嗓子眼的。沙啞的嗓音化作了靚麗柔緩的音調……
他在臺上手拿二胡彈唱;“倚哥兒他好比無弓之箭……我的兒到后來能金榜名鑒,不枉我王春娥受苦多年”,便引我回憶起秦腔的故事:儒生薛廣,往鎮(zhèn)江營業(yè)。家中有妻張氏,妾劉氏、王氏。劉氏生一子,乳名倚哥。又有老仆薛保。薛廣在鎮(zhèn)江,適遇同鄉(xiāng)人,以白金五百兩,托帶回家。不料其人吞沒白金,購一空棺,停厝荒郊,以為薛廣靈柩,回鄉(xiāng)報知張氏,舉室嚎啕,使薛保運回靈柩安葬。后家漸衰落,張劉不能耐貧,先后改嫁。三娘王氏深鄙之,誓與薛保茹苦含辛,撫養(yǎng)倚哥,送之入學,己則織布以易升斗之栗。
三伯唱到“斷機杼”普遍被認為最經典的橋段時,喉嚨里發(fā)出“呼呼”聲。好像整個喉嚨被堵住一樣,模仿劇中三娘的哭泣。剛烈中夾雜堅貞。事后,三伯講起《三娘教子》一劇:著重歌頌王春娥冰霜貞潔的道德,并在“斷機杼”中,將這種剛強貞潔的氣度,推向高潮。
近些年來上演的《三娘教子》大多是“教子”這一折。唱的是,倚哥在學堂被同學譏為無母之兒,氣憤回家,遂不認三娘為母,語語挺撞,三娘怒不可遏,將刀立斷機布,以示決絕。幸薛保竭誠勸導,母子始和好如初。薛廣在鎮(zhèn)江生意衰敗,后叢伍,官至兵部尚書。十幾年后,薛倚金榜題名,新科狀元。父子相認團圓一家,榮歸故里。
此時,薛倚的大媽、親媽又丟棄自己的家,都來認丈夫和狀元兒子,三娘勸張、劉氏回家照顧老伴和幾歲的孩子;告訴她們:欲嘗甜瓜自己種,自種苦瓜自己嘗。待唱畢,三伯故意清了清喉嚨,對我說“唱秦腔是要在關鍵劇情中鎖喉的”,“鎖喉是為了改變不符合人物嗓音和性子的音調”。
接著,應和亭子內外看熱鬧的票友的要求,三伯又鎖緊喉嚨,唱彈了段《探窯》聲調渾厚而清爽;步子也在表演中邁得穩(wěn)健。只聽他唱到:三姑娘寒窯身染病,掛念姑爺憂心中。 面黃肌瘦容不整,寧餓死不進相府中。為寶釧把我的心機用盡, 為女兒與相國吵鬧相爭,為寶釧常憂愁神魂不定,為女兒哭得我頭悶眼昏。 實可嘆薛平貴西涼喪命,寶釧兒受凄涼一十八春。正行走見轎馬因何停頓,來到窯門外, 正在寒窯發(fā)愁悶,耳聽有人來叩門。奴的夫征西無音訊,寒窯里,哭壞女釵裙……
唱至此鎖住喉嚨變音,遂入二六段“兒在相府多榮幸,聰明伶俐又溫存。閑來繡閨刺花卉,悶時花園散精神。多少侍女來陪伴,多少丫環(huán)隨后跟。自從兒出相府后,母女分別十八春。先前容顏如花粉,如今我兒變了形。面黃肌瘦容顏改, 忍饑受餓不回心。酷熱冷凍兒受盡。破窯怎藏兒的身。你本是相府千金女,怎能叫娘不擔心”。三伯在一根弦和一張嘴皮之間,將各色人物拿捏有當,仿佛將不同人物的悲喜和性格,陜北人的那股子熱乎勁兒都揮灑成了“骨氣”?胺Q余音繞梁,風骨“浩蕩”。
我曾讀賈平凹《秦腔》也寫到陜北秦腔的人物、故事,還有陜西民俗、風土。聽完三伯鎖喉歌唱的一段,深覺陜西人民骨子里“剛烈堅貞”的思想是不屈的精神價值——秦腔之所以誕生于陜西,也由于風土人情孕育了它。秦地的人們,如同鋼鐵和雪的混合,堅韌不屈、堅貞保守和向往高潔,從秦腔中令人折服、生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