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yīng)是綠肥紅瘦。
這闋著名的《如夢令》，乃十六歲的李清照所寫。用“綠肥紅瘦”一詞來惜花傷春，別出心裁。李清照父親李格非的同門師兄、“蘇門四學士”之一的晁補之，讀罷李清照此詞，嘆為奇才，為她大力傳播，“當時文士莫不擊節(jié)稱賞”。李清照一時名動京師，開始嶄露頭角。
李清照號稱“婉約詞宗”，在《詞論》中說詞“別是一家”，強調(diào)詞體合該有別于詩文，流傳下來的幾十首詞也基本是柔美含蓄的。她的詩則宏偉開闊、縱橫豪邁，表達的也多是社會歷史的主題，洋溢著一股厚重勁直的愛國熱情。
當“蘇門四學士”之一的張耒，在湖南浯溪湘江崖上讀了唐代安史之亂結(jié)束后水部員外郎元結(jié)所作、太子太師顏真卿所書的摩崖石刻《大唐中興頌碑》，寫了一首七言古詩《讀中興碑》時，李清照還是一個初涉世事的十幾歲少女，卻隨即寫了和詩《浯溪中興頌詩和張文潛二首》。李清照一句“不知負國有奸雄，但說成功尊國老”為自己的兩首和詩定了調(diào)子，即懷古要有視角、深度和批判性。李清照此詩立意頗高，又氣勢磅礴，好似刀劍縱橫，遠在張耒之上。“何為出戰(zhàn)輒披靡?傳置荔枝多馬死”一句，讓人想起晚唐杜牧“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西蜀萬里尚能反，南內(nèi)一閉何時開”，說的是安史之亂平定后唐玄宗從西蜀返回長安卻被兒子唐肅宗軟禁一事;“奴輩乃不能道輔國用事張后專”，譏刺唐肅宗時代李輔國、張皇后亂政。全詩奔流直下，詩眼在“夏商有鑒當深戒，簡策汗青今具在”一句，借古諷今，影射了北宋末年君主荒淫無能、臣僚爾虞我詐的腐敗朝政，表現(xiàn)出深切關(guān)注國事的氣度與胸襟、眼界與格局。
古代關(guān)心國事乃男性專利，而一個閨閣少女卻有此等氣度與胸襟、眼界與格局，這當是那個時代的福利。李清照由此名聲大噪。彼時蘇軾還健在，若看到門人李格非的女兒有超越自己所有其他門人的天賦異稟，甚或直追老夫，該是怎樣的驚喜與欣慰?!
少女時代的李清照如此胸懷天下，嫁作人婦后的李清照亦是初心猶在，純粹不讓年少。建炎二年，李清照丈夫趙明誠被起用為江寧知府，李清照隨夫抵達江寧。建炎三年春的一天，御營統(tǒng)治官王亦叛亂，趙明誠逃之夭夭，既不顧為國守城的職責，也無視素日里與他鶼鰈情深的李清照。幸而趙明誠的下屬成功平叛，李清照才不至于淪為亂兵的俘虜。事定之后，趙明誠毫無懸念地被朝廷撤職。夫妻倆經(jīng)過烏江鎮(zhèn)時，李清照知曉此乃當年西楚霸王項羽兵敗自刎之處，便上岸尋訪古跡，在烏江亭邊看見唐代杜牧留下的《題烏江亭》。面對著浩蕩奔流的江水，百感交集之下，李清照吟哦出千古絕唱《夏日絕句》：
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
李清照借項羽之酒杯，澆心中之塊壘。不久前才棄城而逃的趙明誠聽了古今第一才女這穿金裂石的高亢之音，想必羞愧得面色鐵青。李清照潛意識里大抵是鄙夷趙明誠棄城而逃的行徑的。蓋因，覆巢之下，豈有完卵?亂世的造成不僅源于敵人的猖獗，亦源于君臣的不作為。李清照年少時已然寫出《浯溪中興頌詩和張文潛二首》這般大氣磅礴之詩，吊古諷今，議論風發(fā)，極有大丈夫氣概，南渡之后的這首《夏日絕句》以及《詠史》等，亦是手起筆落之間，豪情流道，言辭蒼勁，又意蘊深厚。在男尊女卑的時代里，一個女子，竟對朝廷大膽鞭撻，又對亂世中受難的人民有著深切的慈悲之心。這股鏗鏘不讓須眉之氣，透露著耀眼的光芒，牽動著后人的心。
在仰慕李清照的純粹之心、浩然之氣的同時，我亦想起了如今。如今的人們，似是“實心球”，娛樂八卦充斥著方寸之地，燈紅酒綠、紙醉金迷加重著生命的砝碼;如今的人們，亦似是“空心人”，飽腹卻沒有飽讀詩書，狂熱的興奮后唯余空虛寂寞冷。人們太“實”，僅是滿絮其中;人們又“太空”，僅剩下易碎的糖殼。蓋因，社會高速發(fā)展，人們被亂花迷眼，被浮云遮身，填充人們的更多是娛樂精神，而非純粹之心、浩然之氣�？駸岬姆劢z們與網(wǎng)絡(luò)上的鍵盤俠，層出不窮;現(xiàn)代技術(shù)帶來的“群氓效應(yīng)”等問題，甚或關(guān)系到人類道德建設(shè)。心中無根，心中無“實”，徒有外物，那又奈何?!于是乎，有人化用“有事鐘無艷，無事夏迎春”，說當下的人們是“有事鐘南山，無事小鮮肉”。
怎么說呢?隨波逐流，失去自我，“平凡之惡”是時代的悲劇;暗中觀察，明哲保身，錢理群所言的“精致的利己主義者”更會造成社會的悲劇。面對“有事鐘南山，無事小鮮肉”的現(xiàn)狀，人們或許會蹙緊眉頭，嘆一聲“然而”，然而一聲“然而”，終無下文。于是乎，部分少年人不再朝氣蓬勃，有些中年人漸漸死氣沉沉。但所謂的少年與中年，其實無關(guān)年齡，而關(guān)乎心氣。并非所有的少年人，都能不辜負自己的青春年華;亦非所有的中年人，都油膩不堪、暮氣沉沉。
“平凡之惡”與“精致的利己主義”皆是不可取的。殊不知，英雄的背影，興許會在如斯背景下顯得曠遠而孤獨。而任何時代都是需要英雄的，恰如新冠肺炎疫情下，“吹哨人”李文亮，用生命捍衛(wèi)了醫(yī)生的職責;八十四歲的院士鐘南山、七十三歲的院士李蘭娟，始終奮戰(zhàn)于抗疫第一線;成千上萬的醫(yī)務(wù)工作者，夜以繼日地救死扶傷;幾千萬黨員干部、軍人和干警沖鋒在第一線……
任何時代都是需要英雄的，李清照作為一個女子，在身處關(guān)心國事乃男性專利的時代，亦是深悉這一點的。不惟詩篇，哪怕是詞作，李清照也是不忘謳歌英雄的。號稱“婉約詞宗”的李清照，她的詞作中卻也有風格頗為另類的《漁家傲·記夢》：
天接云濤連曉霧，星河欲轉(zhuǎn)千帆舞。仿佛夢魂歸帝所。聞天語，殷勤問我歸何處。
我報路長嗟日暮，學詩謾有驚人句。九萬里風鵬正舉。風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一句“星河欲轉(zhuǎn)千帆舞”，氣勢何等磅礴，乃明顯的豪放派風格，仿若瀟灑飄逸的黃藥師突然打出了陽剛威猛的降龍十八掌，畫風突變。梁啟超如是評論：“此絕似蘇辛派，不類《漱玉詞》中語。”此詞作于建炎四年，是趙明誠逝世一年后。正是在這一年的初夏，首次獨當一面的岳飛在牛頭山擊敗金兵，收復建康。此戰(zhàn)歷時半月，岳飛軍僅斬女真兵就超過三千，取得首次輝煌的勝利，“岳家軍”開始登上歷史舞臺，成為璀璨的英雄。這也讓已被金兵乘舟浮海追了三百多里一路逃到越州的宋高宗終于感覺喘息稍定。全國軍民都從這場勝利中看到了不做亡國奴甚至光復河山的希望，故李清照方產(chǎn)生了“九萬里風鵬正舉”的歡欣雀躍。岳飛的字，正是“鵬舉”，他比李清照小十九歲，這一年方才二十七。
李清照的詞大多清雅素淡，人卻極為熱烈豪邁。熱腸人作冷語，更是別有懷抱。因了融在血液里的熱情，她在一眾婉約詞人里，在千紅百媚的才女芳群中，方顯得那般璀璨清亮。李清照不僅在詞中謳歌英雄，亦在詞中呼喚英雄，如其《新荷葉·薄霧初零》：
薄霧初零，常宵共、永晝分停。繞水樓臺，高聳萬丈蓬瀛。芝蘭為壽，相輝映，簪笏盈庭。花柔玉凈，捧觴別有娉婷。
鶴瘦松青，精神與、秋月爭明。德行文章，素馳日下聲名。東山高蹈，雖卿相、不足為榮。安石須起，要蘇天下蒼生。
這是一首賀壽詞，詞里蘊涵著一股欲噴薄而出的火熱情緒。“難莫難于壽詞，倘盡言富貴則塵俗，盡言功名則諛佞，盡言神仙則迂闊虛誕，當總此三者而為之，無俗忌之辭，不失其壽可也。”宋代張炎在《詞源》中道出了寫壽詞的難處。李清照卻能獨辟蹊徑，一首《新荷葉》不落窠臼，立意深遠。本意是為隱而不仕的壽者賀壽，一曲唱罷，卻道出了心靈深處的愿景，盡顯婉約之外的豪情：“安石須起，要蘇天下蒼生。”。
關(guān)于這首詞的壽主素有爭議，或說是晁補之，或說是朱敦儒，他們皆為當時名士，皆有過歸隱鄉(xiāng)野的經(jīng)歷。李清照此詞通篇百余字，但尾句一出，便知千言萬語都是為此句作的鋪墊。安石，是東晉謝安的字。謝安這位名動天下的風流人物也有過隱而不仕的年少時光。時人感喟：“安石不肯出，將如蒼生何!”謝安不仕則已，待他二十年后“東山再起”，一出手便震驚四野，此后數(shù)年經(jīng)營，更是把謝氏家族的地位權(quán)勢推至頂峰。后人如此評論：“既要顯赫，又要清雅;既要權(quán)勢，又要飄逸;既要富有，又要自由;既要精神，又要肉體;既要當世，又要青史。”如此這般的謝安，令人艷羨不已，后世的詠謝詩詞也大多寄寓著個人理想。
而李清照作此詞時內(nèi)心的所思所想?yún)s更加純粹：非為個人理想，而為天下蒼生;不求未來顯達，但求現(xiàn)世太平。因之，她期待壽主，能以民生為重，復出做官，力挽狂瀾于將倒�！缎潞扇~》語言清麗典雅，但詞旨深遠豪邁，誠如晚清沈曾植在《菌閣瑣談》中所評價的那般：“易安倜儻有丈夫氣，乃閨閣中之蘇、辛，非秦、柳也。”
可惜可嘆，李清照身為女子，無奈只能于書齋“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地度過余生。若她有個男兒身，或能如蘇軾一樣，為報傾城，致力于經(jīng)世濟民;或能似辛棄疾那般，醉里挑燈看劍，沙場秣兵厲馬。恰如《紅樓夢》里，賈探春道出了自己擲地有聲的內(nèi)心獨白：“我但凡是個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業(yè)，那時自有我一番道理。”李清照亦有如斯抱負，如斯憾恨。她深具和蘇軾、辛棄疾比肩的倜儻，淡雅清疏里掩不住憂國憂民的士大夫風范。奈何身為女子，空有對濟世的渴望，除了以筆代刀，呼喚英雄，再尋不到其他途徑來抒發(fā)心懷蒼生的抱負。
然而，換個角度想，生而為人，囿于時代，囿于出身，囿于機遇，諸如此類，人真正能做到的，只有很少。倘能把最想做的做好了，也就很好了。誠如梁啟超給長女梁思順的信中所寫的那般：“天下事業(yè)無所謂大小，只要在自己的責任內(nèi)，盡自己力量做去，便是第一等人物。”人若能盡自己的力量做好能做的事，便已成功。恰如李清照，以自己的詩詞讓后人明了：純粹有赤子心，是難能可貴的人性的光輝，時光從不敗純粹之人;“倜儻有丈夫氣”，亦非男子的專利，巾幗從不讓須眉。
如今，信息傳播的瞬時性加快了時代發(fā)展的步伐，人們不出門戶而知宇宙，生活從此多彩，亦因此，我們更當時時懷擁“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guān)心”的時代責任感，無論身處何地，是居廟堂之高，還是處江湖之遠，一以貫之，毫不動搖。“愿得此身長報國，何須生入玉門關(guān)”，未必要有鴻鵠之志，未必要求鶴立雞群，畢竟不是誰都可以成為男神鐘南山、女神李蘭娟，但凡“盡吾志也”，就“可以無悔矣”。
蓋因，無論是大志向，還是小愿景，一藝精湛，便足以養(yǎng)人。一技之長能讓我們不費大力氣，就可謀得一份養(yǎng)家糊口的差事。而在主業(yè)以外，有個正當?shù)母睒I(yè)抑或愛好更是妙哉。潛心打磨它，興許它會在某個特殊的時刻，譬如眾生皆苦的疫情下，用一個別致的方式回饋你，甚或助你脫離困境。以主業(yè)為生，消除現(xiàn)世的不安;以副業(yè)為樂，持情懷，觀星辰，直把少年之情流連到垂暮之日;以愛好為藥，怡情養(yǎng)心，身忙無妨，但求心閑。終其一生，我們?nèi)裟苋绱诉@般過，就定然會成為一個元氣淋漓、渾身發(fā)亮的人。而若每個人都能用正當?shù)姆绞饺ミ^好這一生，那么整個國家自然也是好的。
臺灣作家張曉風說：“百年來我們的先輩或肝腦涂地或胼手胝足，或躲在防空洞里讀其破本殘卷，或就著油燈餓著肚子皓首窮經(jīng)——但這一切是為了什么?豈不是為了讓我們的下一代活得幸福光彩，讓他們可以穿過美麗的花徑，走到杏壇前去接受教化，去享受一個中國少年的對中國文化理所當然的繼承權(quán)。”時代潮流浩浩湯湯，蕓蕓眾生勞碌奔波，卻有一種內(nèi)核始終不變，那就是：無論身居何方，無論身處哪個行業(yè)，無論個人夢是大是小，都在為中國添磚加瓦，都在守護祖國與努力實現(xiàn)中國夢。
脊梁是用來擔當?shù)摹ｔ斞冈凇吨袊耸プ孕帕α藛帷分腥缡钦f：“我們從古以來，就有埋頭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為民請命的人，有舍生求法的人……這就是中國的脊梁。”生而為人，“平凡之惡”是對信仰的背叛;而若受過高等教育，卻不守純粹的赤子之心，不養(yǎng)倜儻的丈夫之氣，則極易淪為“精致的利己主義者”。故，放下“有事鐘無艷，無事夏迎春”般的平庸膚淺，守住溫潤如玉的品性和“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麋鹿興于左而目不瞬”的理性吧。
人生，終究是一場讓赤子心、丈夫氣陪跑的旅行，而不是一項與迷眼之亂花、遮身之浮云賽跑的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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