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母親所言，兒時的我該是很不羈了，一天到晚只知道瘋玩而不著家舍，回家時總是弄得灰頭土臉，像剛剛鉆出泥土的蟬，渾身皆帶黃金甲!
母親一大早就會準備好一大盆清水，置于庭院的中央，至傍晚總能收獲到一盆溫熱的水，如母親愛撫的手，為我退卻一身疲憊。躺在熱水中的我像躺在襁褓中的嬰兒般倍感溫暖、像脫了殼的蟬一樣有著振翅欲飛的輕快!
我想母親應該是和蟬與蠶一樣屬蟲命。盛夏的清晨，母親總是忙碌在林里樹間，尋找在醫(yī)學上被稱為“蟬衣”的蟬殼。母親輕快而有節(jié)奏的腳步聲像蠶吞吃桑葉所發(fā)出的沙沙聲!我總是在東方露出魚肚兒白的當口，揉著惺忪的睡眼，看著母親披珠帶露地從外邊歸來。
母親每每撿了蟬衣都洗干凈了晾干收起來，她不急于出手，鎮(zhèn)上的李大夫會隔三差五地來鄉(xiāng)下收蟬衣。年過七旬的李大夫年輕時做過堂倌兒，說話很是貼己：
“撿殼了么?”
“沒有”
“是了，是了!起早貪黑的，也得不了幾個錢兒!”
“撿殼了么?”
“撿了”
“要得，要得!弄點錢就寬綽些了，給孩子買個書本什么的，方便!”
夏末秋初的當兒，蟬就愈發(fā)的多，母親于是傍晚也去撿蟬衣，我有時也隨了母親去。傍晚能撿到的蟬衣不多，蟬蛹卻特多：有剛剛鉆出土的、有爬到樹根的、也有手腳快的已躍然樹上……我和母親便把這些“作繭自縛”的家伙悉數(shù)捉了回去，擺放在自家院里的梧桐樹上。到了第二天，黃燦燦的蟬衣便掛滿了樹枝，像熟透了的果實。
我曾疑心我家的那顆梧桐會因此而不堪重負，后來發(fā)現(xiàn)我的疑心大不應該。那些翅膀硬了的蟬兒們最終一個個飛離了梧桐，就像長大了的孩子們離開了娘。
母親堅信那些飛走了的蟬還能再次結上殼，像蛇一樣，每蛻掉一次殼，就能長大一些。我卻從一本書上得知蟬的一生只能蛻去一層殼。據(jù)說這些金黃的昆蟲，在泥土中要孕育上幾年甚至是十幾年，才得以見天日，就像孕婦，“十月懷胎，一朝分娩。”我更愿相信我和母親一樣是屬于蟲命，只不過同路殊歸而已。母親是孕育在泥土中的蟬，我則是蛻了殼的蟬!
老家的梧桐樹最終沒能留得住蟬，也不曾招來金鳳凰，我們姐弟幾個卻像蟬一樣飛走了，留下了更加孤獨的爹娘。風燭殘年的爹娘像嵌入樹干的蟬殼，凝望著蟬兒飛去的方向!
偶爾，母親也來城里小住，只是不長久。有朋友為盡地主之誼，請母親吃飯。
一桌豐盛的飯菜，一群熱心的朋友，本該是其樂融融，只是有一道金黃的飯菜使得母親剛伸出的筷子迅猛的彈了回去。
“這道叫‘金蟬蛻殼’，純綠色食品，營養(yǎng)價值極高……”服務員不識時務地介紹。
我適時地打斷了服務員的話，感覺現(xiàn)在的服務員竟不如過去的堂倌兒有見地。那頓飯讓娘吃得很不是滋味，連用久了的舊家什都舍不得丟棄的母親，怎忍心吃掉曾經(jīng)賴以生存過的蟬?
娘絮絮叨叨地埋怨：“油炸過的蟬怎的就金蟬蛻殼了呢?現(xiàn)在的人到底是怎么了，什么都吃;青蛙、老鼠，連蝌蚪都能吃，真不知還有什么是不能吃的!”
適才送娘回家，娘說是二姨家的小孫女明日里要定親，她回去幾日就來。娘每每回老家不是說東家兒子結婚就是說西家女兒出嫁，呆個三兩日就回的，可每每是在家一呆就是一年半載!
我忽而覺得，娘才是“金蟬蛻殼”的高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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