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你用心待它,它也絕不會虧欠你。這是母親常說的一句話,她在農(nóng)村的日子,也一直在恪守著這句用血汗總結(jié)并檢驗過的真理。真的,因了這句話,土地真的沒虧欠過母親什么,反倒像是千年等得一個懂得,恨不能傾其所有共琴瑟和鳴。
母親擁有的第一塊土地是家門前的三分自留地。因為金貴,母親便用了心地去打理它。每天生產(chǎn)隊里回來,必要到那塊地里看看,看在那塊有限的地里還能夠栽種些什么。
那塊地在春上就被母親勻勻地撒上土糞并一鍬鍬地排挖過來晾曬,然后再用釘耙細細地打碎磨平。經(jīng)母親親手伺弄過的土地,在春日溫煦的陽光里散發(fā)著土地特有的馨香,像被玫瑰湯浸泡夢了一場慵懶醒來的女子,渾身酥軟著,拿手輕輕一捏,便齏粉四揚。在這樣的地里,種子不是種進去的,而是被吸進去的,已空茫著眼等了許久終于等得,被這輕輕一吸,便在它粉如子宮的腔里憋著勁地胚胎發(fā)育,爾后掙破地膜,長出兩片小小的葉芽,接受陽光雨露的普照、滋潤,以期新一輪的生命活色生香。
這塊地被母親仔細地分割成五六小塊:一畦春韭,一畦西紅柿,一畦茄子,一畦梅豆,幾壟土豆。除此,還在細得不能再細的田埂上種上玉米和黃豆,中間夾雜一些花的種子。除過口糧,一年的菜幾乎都在這里了。韭菜割去一茬又一茬,什么時候都清翠鮮嫩;西紅柿紅過一撥又一撥,在那個年代,這是孩子們最垂涎的了;紫皮茄子皮球似的沉甸甸地掛在那里,母親總揀最大個的摘了去給村里的孤寡老人;梅豆頂上的花還開得正艷,可下面累累的豆莢將枝干壓得快要趴下。這哪里是地,分明是畫!一幅看著養(yǎng)眼摸著踏實能夠養(yǎng)家活命的畫。
夏秋,母親這塊蜂繞蝶舞、花香果碩的地除了墻后大媽家那顆老杏樹上滿樹黃澄澄的杏子外就是全村人最艷羨不過的了。母親也總是很大方地讓那些沒菜吃的人家隨意去摘。待田埂上的玉米熟了,母親會大鍋煮了分給鄰人共享它的甜美。
就這樣一塊有限的土地,它不僅給了母親豐碩的果實,還給了母親每天都在希望中度過的喜悅心情,而且還因她的勤勞、大度及樂善好施在村人中樹立了很高的威信。
只這樣一小塊土地,母親都對她飽含深情,等到承包責任制后,母親分得的土地中有一塊緊埃排水溝每年都因澇而欠收的土地。有人打抱不平,說父親長年在外工作,家中孩子又小,平時幫不上忙,要這樣的地,怕今后吃飯都困難,勸母親重新要一塊。可母親考慮到這塊地在路邊,將來收糧食時,孩子們?nèi)跣〉募绨蛞膊恢劣诒持Z食走很遠的路,便沒有同意調(diào)換。
這塊地第一年種水稻,別人還沉浸在“年”的氣氛中,而母親已冒著熱汗一趟一趟地往田里拉糞。同樣的地,別人只拉十車,母親則要三十車。犁地時,是母親扶著犁將地翻均勻并將糞細細地壓在土里。母親也是村里第一個會犁地的女人。因父親工作在外,家里缺勞力,別人看不起還總欺負人,隊長也總把最難干的活分派給母親,包括犁地這樣只有男人才去干的活,可母親并不膽怯。母親第一次犁地時,連犁鏵都不會套,是看場院的溫家大爺幫母親套好。母親第一次撫犁,犁鏵不是倒了就是插不進地去。在料峭的春風里,汗水和著淚水緊揪揪地趴在母親臉上被風吹出一道一道的口子,可母親并不氣餒,她咬著牙,一遍一遍地犁。等犁完那塊地,月已西沉熹微初露,被汗水浸透的衣服冰似的裹在身上,母親這才覺出涼意,可心里卻熱——她終于學會了別的女人可能一輩子也不能企及的農(nóng)活。就連隊長,一個陰沉、挑剔的男人,第二天早上夾著鍬去看母親犁過的地,也不住地點頭。往后,再遇上生產(chǎn)隊大規(guī)模犁地牲口不夠需要人去套犁時,扶犁的總是母親,這樣母親就輕松多了。等到插秧時,別人秧苗下只留一寸粘土,母親則要鏟下三寸,我們端著沉甸甸的秧苗盆是在泥漿地里打滾過來的。別人插秧憑了感覺往水中栽,母親則要拉線緊把行、株間的距離并督促我們把每一撮秧苗都要牢牢地摁在土里。等我們將一塊地插完,田埂上站滿了看熱鬧的村人,他們對著我們行是行、距是距的田地指指點點,還哂笑道:“這哪是種田啊,簡直是繡花!指望它收成,做夢吧!”我們都羞慚慚地低著頭,只有母親揚頭道:“那咱們就走著瞧,看最終收成的是誰?”
因地太洼,排水溝里又往過浸水,即便不淌水,田里也總明晃晃的一片。母親每天天麻麻亮就起來,田頭淌新水,田尾撤舊水,然后間苗、補苗、除草,直到水稻抽穗揚花。
那年,母親的這塊地是方圓幾里最好的一塊地,平展展黃澄澄沉甸甸的稻穗在陽光的照射與微風的吹拂下浪似的送來一陣又一陣的香甜。一樣經(jīng)過暴風雨,可與周圍那倒伏于地空倉灰谷的相比,簡直是鶴立雞群。那些嘲笑母親的向母親投來更敬佩的目光。當年,這塊地成了村里的模范試驗田,村里組織許多農(nóng)戶去參觀學習,并讓母親講經(jīng)布道。母親曬成枯黑的臉上洋溢著豐收的喜悅,她只說一句:地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你不慢待它,它也不會虧欠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