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雷的媽媽和我的媽媽是同一學校的老師，我們倆家住在同一個家屬院，我和她打從記事起便相識，是不折不扣的發(fā)小。只是在我十四歲之前，不曾和她有過什么來往。而在這之后，她卻成為我生命中第一個可以叫做所謂知心密友的人。
一
最初的許多年與她接觸有許多原因。
其一在于她小時候在大院里可稱得上“臭名昭著”。她自上小學那天起成績就不曾好過，而且家里家外都是極其的不聽話。另外她從小就狐朋狗友多得數(shù)不清，也不知打哪兒認識的：校里校外、院內院外、三教九流、混混無賴、不良少年，什么人她都敢接觸來往。提起她的故事在大院里家喻戶曉。比如說她常常不寫作業(yè)，媽媽檢查作業(yè)時，翻開本子一片空白。問她寫沒寫作業(yè)，她底氣十足地答：“寫了！”媽媽把空白本子扔到她面前，她還是答：“我寫了！”把她老媽——當年不是老媽，還是年輕漂亮的媽媽，氣得火撞腦門，一個閃光脆的嘴巴下去，再問：“你到底寫沒寫？”她仍然梗著脖子說：“我寫了！”這就是典型的學雷風格。
其二在于學雷父母的性格多少和大院里別的孩子的家長有些不大一樣。小雷的爸爸是長途汽車客運站的調度，工作很忙——那時的父母好像個個工作都忙，見不到誰遲到早退。雷爸爸沉默寡言，性格非常內向。平日里和大院里的人們都沒有什么來往，漆黑的臉經(jīng)常拉得挺長，一絲笑容都沒有，四十出頭就有了一條條深深的皺紋。因為單位遠，他總是早出晚歸，輕易也不會遇到大院里的人。有時遇到了就咧嘴無聲地笑一下打個招呼，黑臉上露出兩排白牙，一下子顯得親切許多；但幾乎從不與人攀談閑話。
如果小雷爸爸性格如山，那她的媽媽則性如烈火。表現(xiàn)在教育孩子上就是缺乏耐性，不講究方式方法。學雷是這樣容易地愛闖禍，她的媽媽是這樣容易地愛失去耐心，而每次失去耐心就會對她直接棍棒侍候。學雷十幾歲時，一個夏天的傍晚，雷媽媽還曾手拿棍子攆得她滿大院里亂跑，一邊追打一邊吆喝斥罵。大院里的男女老少都在外面乘涼，看到后紛紛搖頭。好在學雷是打不怕的，她雖然頑劣，骨氣卻勝過成年男子。媽媽每次打她都會隨手抓住身邊什么都往她身上招呼，象什么尺子，撣子，竹竿，搟面杖。而且一生氣了滿屋子的東西得什么砸什么，水杯，茶壺，暖水瓶，收音機，全都滿天飛舞，遍地狼藉。有一次到她家玩，想聽歌。翻出來的磁帶盒全都碎得稀哩嘩啦，一拿起來里面的帶子便像流水一樣淌出來——這都是她媽媽的杰作。她對我說：“我媽媽生氣的時候，也不是什么都扔的。她其實挺清醒，只撿便宜東西扔。那回她把收音機砸了，我就對她說：‘媽你把電視砸了得了，動靜大，砸著也過癮。’我媽差點兒氣瘋。不過她到底也沒舍得砸。”——那時候老百姓家里有十四寸黑白電視也是一大件兒，誰能舍得砸了？哪個父母聽了這話能不氣瘋？其實小雷的媽媽人很會說話，也擅長應酬，瞅得準風向，上得了場面，走到哪里都能毫不避諱地主動和領導搞好關系。和同事鄰居相處時，則能按照不同需求或噓寒問暖，或針尖對麥芒寸步不讓。只是脾氣忒惡劣，不過那也不得不怨一雙兒女的不成器讓她無法控制火氣。
第三個原因就是她那個小她六歲，超生得來的小弟弟學鋒。學雷有學鋒這么個弟弟也可說來之不易。學雷媽媽當年是黨員，單位里的先進，國家提倡晚婚晚育少生優(yōu)生盡量只生一個孩子的時候雷媽媽積極宣傳擁護黨的政策�？烧咭荒暌蛔�，一年緊似一年。以前只說提倡生一胎，后來就是只能生一胎了。這下雷媽媽后悔了，趕緊又要了一個，可付出的代價是巨大的：又降工資又罰款還要撤消她的黨籍，于是她只好想盡一切辦法調走，后來就成了我媽媽的同事。這個不易得來的兒子是家里的寶貝疙瘩，每次學雷挨打的時候那小子都在旁邊給媽媽拱火。一次媽媽打得興起，把手里的竹竿打折了，對小弟弟喊：“給媽拿根棍子來！”學鋒樂呵呵地跑出去又興高采烈地跑回來，舉著捅爐子的又粗又長的鐵釬子大喊：“媽，來了！”把學雷氣得直翻白眼。
說到小鋒的頑劣那可比她媽媽的脾氣更加遠近聞名，這個小子被他的父母慣得不成樣子。外加學雷，學雷也極寵著弟弟，雖然小東西經(jīng)常告她的黑狀。小鋒常常在外面惹事生非，多大的孩子他都不懼，哪怕他個子只到人肚臍眼。走到哪兒都得他占便宜，天下人都得讓著他，不然他就會憤憤不平地叫號兒挑釁。每次都是他先招惹別人，卻總是干打雷不下雨地扯著嗓子哭嚎著喊自己的姐姐媽媽爸爸，只恨他的爺爺奶奶姥姥姥爺不在這兒，不然會順嘴兒全體召集。小雷于是沖出來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護著自己的弟弟，和有時比她都大好幾歲的孩子吵嘴干架。
基于以上種種，大院里沒有誰和她家關系密切，尤其是孩子們。所有的家長都暗地里囑咐自己家的孩子不要和那不學好的姐弟倆個一起玩。在我十三歲之前，和她連話都基本上沒說過幾句。再說學校不同年級不同，也很少見面。偶爾碰到點點頭一笑就過去了�？墒鞘臍q之后，我們卻成了好朋友。
二
學雷比我小兩歲，和我成為朋友時她十二歲。
我生在伏天，每年都在暑假里過生日。十四歲生日后不久的一個三伏天的正午，整個大院里靜悄悄的沒有聲息，大家都在午睡。
前一天夜里剛下完一場傾盆大雨，這第二天的天空就顯得格外明凈晴朗，正午的太陽也就顯得格外毒辣。地上洶涌地蒸騰著前一天雨水留下的濕氣，紅黃的蜻蜓在頭頂上成群地盤旋，知了在聲嘶力竭地叫喊，花壇里的花兒草兒在雨水和陽光的輪翻關照下色彩分外鮮明，大片大片的梧桐和白楊的樹葉在水泥路上投下斑斑駁駁濃淡相間的陰影。
小時候我是最討厭睡午覺的，認為那簡直是在浪費大好時光。可是我也不敢出去，少女時期我是極為膽怯溫順的，屬于媽媽在地上畫個圈兒就能把我牢牢圈住的那種乖孩子。媽媽給我定了無數(shù)的規(guī)矩，比如說放學哪兒也不許去必須馬上回家，回家后什么也不許干必須馬上寫作業(yè)；不許和同學、同院的伙伴之外的孩子玩，不許獨自和陌生人說話，如果沒有家長允許絕對不許私自跨出大院大門半步，不許隨便到別人家里去，不許隨便吃別人的東西，吃飯時不許咬筷子，夾完菜要先把筷子放下，再夾時再拿起來，不能一直把它攥在手里；不許蹺二郎腿；不許把套頭衫（后來叫T恤了）束在褲帶里……我覺得我和弟弟就象媽媽養(yǎng)的兩只鳥兒，頂在頭上怕飛了，握在手里怕捏死了，只好牢牢地關在籠中，是一刻兒也不會漏個縫兒放我們自個兒出去透透風的。
所以那天閉眼裝睡的我只能在她睡了之后悄悄溜出來在大院里走走逛逛而已。首先想到的一個去處是媽媽的教室，媽媽給了我鑰匙，我常會在午后到那里去玩。
那是位于學校最北面一排房子，房后有一個天然的小湖。學校地基很高，湖面很低，成片的矮矮的茂密的水草半浸在湖邊淺灘里。這樣的季節(jié)，水量豐盈，湖水便一直漫到了教室北墻那高高的墻基根兒下。趴在北窗上可以清楚地看到那些豆綠色的碩大的蜻蜓飛飛停停地在水面草尖嬉戲，和細小的魚兒蝦米在淺灘吐著水泡或偶爾興奮地起跳。教室南北墻都有成排的長窗，寬敞通風，湖面來的風穿堂而過吹得南窗外的一排大葉楊樹沙沙作響，令人神清氣爽。我常撿一些粉筆頭在黑板上創(chuàng)作一些想象力豐富，大人們常常似懂非懂的漫畫，有時就和弟弟趴在課桌上看書寫字折紙捏泥閑扯斗嘴。
不久前舅舅從省城回來探親，送我一條新裙子。藍白條紋的，線條簡潔，面料也平常，但穿上很合身很漂亮。那天我穿著我的新裙子，趿著光亮透明的淡黃色小坡跟塑料拖鞋，走在由住宅區(qū)通往教室的水泥路上，路兩旁的法桐葉影在我身上不時地閃爍變幻著。正巧這時她小小的身影騎車從大院外面飛進來，那是一輛新買的深綠色雙斜梁女式二四輕便小自行車。（她那天不知又和哪群狐朋狗友瘋玩去了，放暑假她也是一天到晚不著家，尤其是她爸爸給她買了新車之后。）她看到我，曬得紅黑的小臉上笑容綻放，輕巧地把車滑行到我的面前，站在斑駁的樹影下和我閑話。
那次是我第一次和她站得如此之近，第一次無比仔細地看清了她的相貌。
學雷長得與眾不同，有一雙極富特色的眼睛。后來有兩年我們大院里的這幾個女孩子常喜歡湊在一起研究相書，按我們查相書的結果來看，她的眼睛屬于龍目，我們開玩笑地說她有兩只“龍眼”。那眼睛又長又大，輪廓類似于平行四邊形，眼梢上揚，雙眼皮，光亮水靈，炯炯有神。她的臉是尖下頜的瓜子臉，但顴骨略嫌平，以至于那天我第一眼注意到她時覺得她雙頰有些不對勁，多少象往里凹似的。其實只是因為常人的臉顴骨都有明顯的弧起，她沒有罷了。她的嘴就如同一張弓的形狀，開大合小，也符合相書中的貴相，只是嘴唇薄而略微發(fā)白，削弱了她雙唇的美麗。她的牙齒，無法說好不好看。因為張嘴笑的時候露出兩顆觸目驚心的虎牙，有股咄咄逼人的氣勢�？墒且灿胁簧偃苏J為女孩子長虎牙挺可愛的不是嗎？不過多年后我翻看以前的相冊，所有的照片里她都很美，是那種生機盎然的秀麗。照相機捕捉不到她臉上的不完美，尤其是在她抿嘴微笑的正面相中。她喜歡留長長的頭發(fā)，從十二歲到二十二歲，她頭發(fā)最短時是及肩發(fā)。大多數(shù)時候她的頭發(fā)都接近腰際，過了十八歲，她離家上學以后，頭發(fā)就一直留著沒剪，大學時我見到她時，她那又黑又粗的發(fā)辮已經(jīng)垂到膝下了。她表面看來很瘦，實際上她只是臉瘦，上身瘦，胸發(fā)育不足。但她是大骨架的體形，腰和胯無論再瘦也不會很窄。而且她兩條腿也略粗，好在非常結實，掐起來硬梆梆的，像運動員。但是不到游泳池里，所有這些缺點根本顯露不出來。我也是和她相熟了較長時間后才盡悉她的這些缺憾。盡管她長得不象某些女孩那樣完美，但是她從十幾歲的時候，就有一種吸引人的魅力，也許就是因為她的獨具特色。其實單憑她那一雙迷人的龍目，足以成為一個公認的美少女。
我自始至終也不知道為什么她那天就親切動人地直奔我而來，后來她說那天不怎么看見我就覺得親切，我走在樹蔭下的樣子那樣乖巧可愛，所以就不由自主地過來和我攀談。我也搞不清為什么我當時也就忘了大人們的囑咐和伙伴們的警告，興致勃勃地與她聊了起來。天南海北，東拉西扯——從老師到同學，從學習到課外生活，從兒童雜志到電視節(jié)目，從流行歌曲到風靡偶像——那次我們愉快投機地交談了兩個小時，直到人們紛紛午睡醒來，我們才閉嘴分手。從那以后，我和她就成了親密好友。
其實從上幼兒園開始，女孩子都是喜歡成群結伴的，稍大點更是容易“成雙成對“，每個人都少不了有個閨中密友。但我身邊同學伙伴雖多，卻從來也沒有感覺到和誰象和學雷這樣談得如此默契，如此投緣。也沒有誰一下子就讓我感覺如此貼心，如此親近，如此喜歡。她就在那一刻輕輕易易地就走進了我心底最隱蔽的角落。
從那天起我就是把她當成了我真正的、唯一的知心朋友。從那天起我的生活就開始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三
熟悉之后我不斷發(fā)現(xiàn)她那許多為旁人所不知的優(yōu)點。比如說她的勇敢，遠不是一般的女孩子所能比的——當然不是指不怕媽媽打。我和她都是十三歲后就開始有男孩兒追求。但是我屬于前怕狼后怕虎，特別怕事非沾上身的那種孩子。既怕老師，也怕不老實的壞孩子。有討厭的男生來招惹往往不知道怎樣應付，只會極力躲避。而她就從不懼怕壞小子的糾纏和尋事，敢于直接向他們表示厭惡和反感，也不擔心懼怕他們的報復和找麻煩。我有許多害怕的事情：怕老師、怕家長、怕壞人、怕狗、怕黑。每天晚上下晚自習后我常騎車如飛，如有鬼魅相隨，因為害怕。與她談起此事時她鄭重地從懷中掏出秘密武器：把我們從小就用的小鉛筆刀，然后傳授她的自衛(wèi)措施——不過我非常懷疑它的效力。因為從來沒有事情發(fā)生過，當然也就無法從實踐得到證實。她是什么都不怕的，最起碼會想出一些辦法來增加心理安全感，而且對自己的能力非常自信。長大后想起來她真是一個天真的大膽兒。
她也勇于參加各種比賽，而且絕不怯場，總是表現(xiàn)得落落大方，自然得體。她的口頭表述能力極佳，喜用一些我們在口語中不常用，不好意思用的一些書面詞匯和各種修辭方式。但是她運用得那樣自然妥帖，并不給人酸溜溜、文縐縐、臭顯擺的感覺。加之語氣和表情配合得也很到位，一件稀松平常不值一提的小事經(jīng)她的嘴講出來就會五光十色、花枝招展、生趣盎然。比如有一次我們去游泳回來，她對院里其他的小伙伴講起剛剛遇到的一個胖丫頭：“她在游泳池邊上一走，全身的肥肉都在顫抖，真不知道她在哪兒劃拉到那么大號的一件泳衣。她往水里這一跳， “撲通”一聲巨響，整個池里的水就象大海漲潮一樣波濤洶涌，上來下去半天都沒平靜下來，把池里的人都給一下子蕩出去大老遠。我都擔心她會不會浮不起來，跳下去就直接砸到池底，后來一想其實越肥浮力越大。她漂在水上那么大一片。”這段描述中還伴隨著豐富的表情和手勢，繪聲繪色，聽的人無不哈哈大笑。其實當時的情景雖也令我印象深刻，但遠沒有她形容的這樣夸張有意思。她在演講方面的能力尤其突出，不僅在學生的比賽中屢屢獲獎，而且作為她們中學的單位代表參加全市各機關單位的成人比賽與年齡是她兩三倍的人同場競技也名列三甲之中。
至于她的學習，并不是象大家誤以為那樣所有功課都極差。上中學時我功課就瘸腿，數(shù)理化怎么努力成績也上不去，文科就是不看參考書不做題也一樣考得挺好。她可就不是腐腿的問題了，簡直可以說是一腿癱瘓：數(shù)理化學得一塌糊涂，幾乎逢考必不及格�？伤恼Z文成績卻很優(yōu)秀，絕不亞于我。記得她會語文考九十二，數(shù)學考二十九，讓我笑倒。
另外她那時交際之廣也令我咋舌，她能夠同任何場合認識的任何年齡的人一見如故，不象我們只結交學校里的同齡人。她可以同男生單獨在一起，自然大方地來往玩鬧，忘記了性別界限。在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一個女孩子不愛學習成天亂跑有成群成伙的男女朋友就已經(jīng)被稱為瘋丫頭，何況還認識學校外面不同年齡良莠不齊各色人等，還會三天兩頭有許多男生到家里來找她玩。這一切，其實在現(xiàn)在看來是她的能力，也是優(yōu)點，可在當時家長們的眼里，卻是很不易接受的。好在她的媽媽雖然脾氣是少有的暴躁，思想?yún)s少有的開明。沒有象我們的父母那樣限制她只跟同齡人玩，只跟女孩子玩。其實說實在的，即使她媽媽不這么開明，她也敢于按自己的本性去做，因為她天不怕地不怕也能忍愛媽媽的暴打。她喜歡熱鬧，每次過生日的時候都請一大群朋友聚會。十五歲生日時，請了十多個同學來家里吃蛋糕，她的媽媽還有聲有色地給大家講了少年英雄賴寧的故事。有兩次在馬路上遇到她，發(fā)現(xiàn)她的同伴男男女女大約占據(jù)了半條馬路，笑語喧嘩，惹人側目。
四
女孩子和女孩子的友誼往往會處到象男女朋友一樣形影不離的程度，平時說話行動時也會親密得肉麻，比方說互相稱呼為“親愛的、寶貝”之類的，見面還會擁抱，或者在臉上親一下，說“想死你了”什么的。我見過的大多數(shù)女孩子都是這樣，她們和她們的同性朋友同行同止，拉手挽肩，形同情侶。十幾歲時，我和小雷也是這樣。
那時我所有的秘密都和她分享，有男生給我寫的情書我都對她公開。她常會如編輯閱稿，一一點評，并據(jù)此猜測作者的性格和相貌，她把這看得如同工作也罷，消遣也罷，總之是一件極有興致的事情。當然我倆誰也沒有當真想過要談一場戀愛或有一個男朋友，只是有人追求雖是麻煩事，也是開心事。她每周都能收到大量的信，男朋友的女朋友的本地的外地的，當然也常有情書，她都會拿給我看，然后饒有興趣地介紹談論她的這些朋友，爆一些他們的糗事或趣聞。
我們都自稱是對方的男朋友。她給我寫賀年片時就在上面貼了好幾個鮮紅的唇印剪紙，然后寫“送給我的紅顏知己，我的寶貝，祝你幸福，因為你讓我幸福”此類話語，然后落款是“愛你的雷”。班里的同學誤以為是個男孩兒，看完后紛紛自作善解人意狀不吱聲，卻投我以他們什么都明了的眼神。有個對我有意的男孩還問我：“你這個朋友一定挺帥吧？”我笑說是我同院的女孩子，他半信半疑。小雷說這就是她所要的效果，向所有不知趣的男孩示威，向所有不知情的女孩炫耀。
十幾歲的女孩大都格外浪漫。我和她都喜歡優(yōu)美流暢的散文和詩，每當在哪本書刊雜志上讀到好的作品，都會抄下來。當年時興的大本硬面抄我和她都抄了一本又一本， 隔一段時間就要交流交流，互贈所有。有時也會試著自己寫一些詩，自我感覺良好，充滿熱情和虔誠，互相欣賞品評，從來不會象在別人面前那樣遮遮掩掩，不好意思。她是讓我忘記羞怯敢于出示此類東西的唯一一個人。
不過奇怪的是個性鮮明的她最鐘意的詞人竟是李清照，尤其喜歡那些凄凄慘慘切切的詞句。纏綿悱惻的氛圍常令她沉迷其中，陶醉不已。而我最崇拜的人卻是李白和蘇東坡，尤其是后者，簡直是我的偶像。無論是蘇東坡的才華還是他的人品，處世哲學，性格愛好，都是我所欣賞的。另外我喜歡看碑帖，那些行云流水般的行書和狂草讓我著迷，看起來便忘我地投入。而小雷對書法不感興趣，她只認識楷書和隸書，對狂草深惡痛絕，認為那是鬼畫符，看不出一點點美。想來人都喜歡一些自己所不具備，與自己不同的特性，無論是人還是物。這也可當作一個原因來解釋為何我就那樣喜歡小雷，她也竟然就愿意和我常常廝守。
她十六歲那年，正是我與她最相親相愛的一年。印象最深的是那年時興穿馬夾，細毛線勾織的，女孩子中最流行的顏色是藕荷色，男孩兒穿得最多的是藏藍色。下配洗白的牛仔褲白運動鞋。所有流行的東西我都沒有，因為媽媽好像特別討厭大家都追捧的東西，越是時髦她就越是討厭。而且她也好像特別擔心我打扮得漂亮，會引起別人的注意，會惹事生非，會不安全。我直到上大學離開家可以自己買衣服時，才有了第一條牛仔褲。春末夏初的一天下午，我正坐在大院里另一個漂亮女孩晨曉家里閑聊，當時家里只有我們兩人，明堂的門開著可以看見半掩的院門。時至黃昏薄暮，天色越來越暗了，小雷輕飄飄的身影從院門外閃了進來。剛洗過的及腰長發(fā)散披在身后，藕色的毛織馬夾里穿著件雪白的長袖襯衫。她走到我們面前，在滿屋昏昏沉沉的暮色中，那兩只龍目又長又大，黑白分明，流光溢彩。我和晨曉望著她的眼睛，啞然于她的美麗中。那兩年，她在我的印象中近乎完美，我迷戀她象迷戀心儀的男孩子。（未完待續(xù)） |
訪問手機版網(wǎng)站
聯(lián)系我們
公安機關備案號：61011602000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