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時候兒時過年的味道,不知不覺便會縈繞心頭,并不時溜進夢鄉(xiāng),慰籍我日漸濃烈的思鄉(xiāng)情懷。 “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我的老家在皖北平原,對于在泥土里滾打的孩童來說,過年放鞭炮無疑是一場石光電火的盛宴。爆竹聲后,碎紅滿地,燦若云錦,那混合著硫磺、芒硝和爆燃紙屑的味道,在我卻成了專屬煙花的清香。那時煙花爆竹品類少,鄉(xiāng)下人日子過得也緊巴,平常人家通常只置辦些鞭炮、二踢腳、竄天猴,且是按過年的各個節(jié)點的燃放量計劃好的,誰能得到大人額外買予的一兩盒電光火、擦炮或者摔炮,那在小伙伴面前是很牛氣的。 老舍先生在《北京的春節(jié)》中寫道:“臘月二十三過小年……天一擦黑,鞭炮響起來,便有了過年的味道。”實際上,對孩子來說,鞭炮買回家后,等待就是一種煎熬, 也是一份按捺不住的誘惑,所以大家會忍不住選擇去“偷”——從每盤鞭炮中間部位插著花兒摘幾個,然后再盤纏如初。真正竊賊偷后分贓,孩子們“偷”后是去分享,約三五要好伙伴找片空曠地或能遮蔽大人眼光的犄角旮旯,大家你一個我一個輪番過把癮。在人人相熟的鄉(xiāng)村,燃放鞭炮不只是相沿的習俗,還是一種角力,特別在除夕之夜,鞭炮的長度、響度、飽和度被賦予了運勢等之類的載荷。所以,當誰家鞭炮放著放著突然間斷斷續(xù)續(xù)“崩豆子”,家里的淘氣鬼心緒肯定正隨著起起伏伏的鞭炮聲而七上八下呢。 “偷”放煙花爆竹之于我,有著更為驚險甚至是驚悚的經歷。一次我偷偷摘下一個“大雷子”,因為天黑不敢離家太遠可又忍不住手癢,便把從頭上剝開一截并往外抽拔了“捻子”,經過這樣的處理,通常鞭仗便只會嗤花火而不會炸響。可不幸的是炮仗在手中爆響,我左手虎口靠近食指根部頓時鼓起個雞蛋黃大的黑紫水泡,錐心般的痛。為了不讓父母發(fā)現,我單手從水井中汲起一桶涼水插進去鎮(zhèn)痛,那時后悔得剁手的心都有。母親發(fā)現后,慌忙去鄰居家討來狗油給我抹上,月余后才痊愈,至今被炸處的紋路仍舊模糊而輕淺。還有一次從家里偷出一支“竄天猴”,亦稱“汽火”,有的地方也叫“沖天炮”或“劈剖仔”。這種鞭炮運用的是火箭原理,在木桿的一頭粘上火藥筒,點燃后在尾部噴出氣流,帶著尖厲的哨音向上飛竄。因燃放時需手持,具有一定的危險性。我那時8歲,是第一次燃放此類鞭炮,有些心悸手抖,剛點著引信就松了手。只見“竄天猴”是只醉猴子,頭重腳輕,跌跌撞撞一頭扎進鄰居茅草房上。我一下慌了神,失聲喊著“著火了,著火了——”父親聽到后,提著一桶水忙來救火。鄰居房屋過去大戶人家議事和集會的大客屋,墻體高大,父親用盡全身力氣把水也潑不上去,旋即扛來耙框豎成梯子,提著水桶艱難爬上去,費了好一陣功夫才把煙火澆熄。萬幸的是,這戶鄰居家道中落,房頂苫的茴草歷經風雨已經板結,不易擴燃,才避免了一場大禍。事后父親狠狠地白了我一眼,說道:“我看你就快成‘竄天猴’了!” 時光荏苒,幾十年后看到一位小朋友寫下“我想變成一棵樹,我開心時,開花,我不開心時,落葉”,引起一眾網友跟貼戲仿。當看到有人寫道:我想變成一個竄天猴,開心時,上天,不開心時,炸地!我會心一笑,想起父親那聲訓斥,禁不住淚落襟衫,不知已在天堂的他,能不能看到而今年節(jié)里兒子為他燃起的盛大煙火。 “千門萬戶瞳瞳日,總把新桃換舊符。”對聯是過年的標配,彌漫的紙墨幽香給年味兒平添了一份清雅的致蘊,于我也是一種開蒙。 父親高小畢業(yè),又從軍當過文書,寫得一手好字,甫至小年,鄉(xiāng)親們便備好紙墨前來。記憶中家里地上、床上、條幾上擺滿了墨跡未干的對聯,連走路都要小心腳下。上了初中后,父親便把為鄉(xiāng)親寫對聯的差事交給了我。鄉(xiāng)下講究有神必貼,每門必貼,每物必貼,春聯的種類繁多,加之天寒地凍,寫對聯絕不是個輕松活計。對聯主要有貼在門板上端中心部的門心、貼于左右兩個門框門邊、貼于門媚的橫木上的門橫以及寫在裁成正方菱形用于貼在門橫、家俱、影壁上的門簽子。此外,什么物件貼什么字也要契合熨帖,比如,床上貼“身體健康”或“身臥福地”,堂屋后臺上方貼“贈福財神”或“金玉滿堂”,后臺香爐窩上貼“滿斗香火”,箱柜上貼“滿箱衣裳”,水缸上貼“水泉四海”,石磨上貼“下面如雪”,院內外樹上貼“滿院春光”,豬圈羊圈牛棚上貼“六畜興旺”,架車和自行車上貼“日行千里”等等,不一而足,相當繁復。當時我初學乍練,從放寒假寫起,每天到深夜,往往到大年三十早上才能全部完活。 為鄉(xiāng)親們寫對聯雖然勞神費力,但雖苦猶甜,從中感受到的艱苦歲月中人們對生活堅持與熱望,對民俗鄉(xiāng)風的尊崇與敬畏,對一木一石憐愛與感恩以及在點捺折勾的描摹構建中傳統文化潛移默化的熏染與浸潤,都是讓我受益終身的寶貴財富。 “舌尖上”的誘惑,無疑是最撩人味蕾的年味。我們那兒過小年 “祭灶”有“官三民四船家五”的說法,所以,每年臘月二十四,家家都會虔誠供俸著“灶神”,在神像兩旁貼上“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的對聯,并以糖、甜酒作供品,意在把灶神的嘴吃得甜甜的,好到天庭向玉皇大帝匯報時說好話、甜話,佑護來年平安。雖然名義上是供奉灶王爺,實際上都甜了孩子們的嘴,香了孩子們的腮。“海日生殘夜,江春入舊年。”過完小年,家家戶戶蒸煮烹炸相繼登場,蒸饅頭、包子,烀豬頭、豬蹄,煮白肉、全雞,炸麻葉子、炸綠豆丸子,濃濃的香味和著歡聲笑語從一家一戶蕩漾開來…… 過年的味道,是味覺、聽覺、觸覺、嗅覺等諸種感覺的綜合表征。比如,雪之妙曼、清冽,劃破歲月的混沌與粘滯,帶來的清爽與靈醒,何嘗不是一種“欲辯已忘言”的年味。每逢年關將至,天不雨雪,人們口頭說終于可以干手干腳過個年了,但語調里卻纏裹著幾多悵然與失落。上蒼不會輕易惹翻眾怒,通常會在最后關口送上銀裝素裹、雪籠四野的新春賀禮,F在我仍然能夠清晰回憶起那時的畫面,陽光下覆雪的大地,岑寂洪荒,但是,起風了,你其實不知道那是風,你只是看到腳踏破貞靜的雪,細小的粉塵在雪上游走,像頑皮的孩子扭著腰肢,逶迤直曲,徐步疾趨,忽爾集聚如矯健銀蛇,在陽光中旋轉、跳躍,悠忽間拔地而起,幻化為一只芒羽閃耀的雀之靈。任憑冬天屋外滴水成冰,也擋不住小伙伴們穿上新衣去雪地里瘋張,松弛每一根神經、張開每一個毛孔,大聲呼喊著,將春的喜悅傳給新的花、新的草和充滿希冀的新的一年。 過年的味道是聚合著多種元素和氣息,貫通其中的是醇烈的人倫之情散發(fā)出的愛的芳馨。那敬給祖上的美酒、跪向先輩的雙膝,寄寓著慎終追遠的深情緬懷;那舉家圍爐團坐的溫馨,彌合著各自為生活奔波而帶來的情感隔膜;那走親訪友的歸人,年禮灑落一地,醉倒在大路邊、溝渠旁,也醉倒在濃濃的親情里。 過年的味道,是縷縷鄉(xiāng)愁中最為厚重的底色,它是情感的寄托、文化的符號,是故鄉(xiāng)的老樹、屋檐上的冰凌,是父親的手掌、母親的笑紋,讓我們知道來之何方,該如何珍視生活,守護情感和回饋生長于斯的那方水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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