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三爺,姓金,大名叫保國,但方圓百里內(nèi)熟悉他們金家的也好、跟他打過交道的也好,乃至只是聽說過這么個人還不曾謀面的也好,無一例外都稱呼他三爺。三爺這個響亮的名號聽起來,似乎更親切、更溫暖,也更有力量。他自己不僅習(xí)慣了這樣的稱呼,也似乎坦然接受了別人由這名號傳達(dá)過來的,對他的贊許、尊敬以及信任。
之所以被稱為三爺,據(jù)說并非因其家中兄弟姊妹多、排行老三,事實上,三爺他們家已經(jīng)是三代單傳。這里,另有故事。
故事的第一個版本是說他出生時,正趕上雞叫三遍,天空微微泛亮,他爺爺說,這娃有靈性哩,早不來晚不來,亮亮神頂前開路,唱罷三道起板,噗嗤一家伙,就竄了出來,咱就叫娃三兒吧。三兒三兒叫順了,不知啥時候,某一天,有人就給改叫了三爺,爺嘛,代表了能起事,敢承擔(dān),講信義,用三爺自己的話說,俺們打小喝著黃河水長大的,肚子里沒有花花腸子,一個唾沫一個丁,答應(yīng)的事那就得不惜一切代價辦到,倘若辦不到,那就不配叫黃河邊來的。
故事的第二個版本,是說,三爺年輕時,跟著父親去九道灣跑船,看上了船幫里一個姑娘,這姑娘是船幫老大的女兒,長得那叫一個水靈,一頭長長的辮子烏黑發(fā)亮,像是抹了黑油,一雙眼睛大大的,看人一眼,能剜了你的心窩窩。姑娘尤其愛笑,笑起來,不但聲音像黃鶯鳥的歌唱,透著喜氣,關(guān)鍵是抿著小嘴,肩胛骨一聳一聳,那嬌嬌羞羞的模樣,讓人心里就像無數(shù)根羽毛在撓,癢癢的、舒服。三爺一下子就給迷住了?纱瑤屠锖笊嗟檬,你三爺想,可也禁不住別人不想。一來二去,大伙都憋著心思在姑娘面前湊乎,湊著湊著,難免就叫上了勁。船幫老大都看在了眼里。終于有一天當(dāng)著大伙靠岸歇息時,他帶著玩笑說:“你們這些青皮后生,要真想俺家閨女的,就過來跟我掰掰腕子,誰能在三秒鐘讓我心服口服的,俺家閨女就做誰的婆姨。”結(jié)果,好多后生都耐不住性子,上去較勁,一搭上手,不是哎喲喲脆叫著敗下來,就是臉色鐵青、悻悻地走開。只有三爺,在人群中瞧了半天,漸漸瞧出了些門道,等大伙都敗下來時,他擠到船幫老大跟前,不卑不亢地說了聲:“掰腕子不一定都要硬拼力氣,我來試試看!”他這一試,不打緊,還真就把船幫老大給整下去了。后來人家姑娘也真就跟了他,成了現(xiàn)在的三奶奶。三爺?shù)拿柧瓦@么給叫了出來。有人說,當(dāng)年,船幫老大早就看好了三爺,真要比力道,三爺未必是對手。事情過去那么久了,也只有當(dāng)事人自己心里明白。可無論如何,三爺畢竟贏了,不僅贏了名號,還真贏了人家姑娘的芳心。你說這是不是應(yīng)了那句老話,水流波心三尺浪,船到橋頭自然直。該是你的,擋都擋不住。
2
三爺?shù)拿栱,那是沒說的。其實,整個金家,在這百年古渡,在這條奔騰不息的河上,在這蒼蒼茫茫的大河兩岸,那也都是名聲在外的。
提起金家,誰敢不豎起大拇指!那可是祖祖輩輩個挑個在風(fēng)波雨浪里摔打出來的一頂一的高手,代代相傳干的可都是渡人濟民的善事。
抗日戰(zhàn)爭時期,為了響應(yīng)八路軍兵站的倡議,金家愣是在南村率先發(fā)起組建了這黃河南岸第一個農(nóng)民運糧隊,從起初金家人自己的一兩只船,發(fā)展到后來三十多戶、二十多條船,大伙兒冒著槍林彈雨,劈波斬浪,來往大河兩岸,為抗戰(zhàn)子弟兵送去了急需的糧食、藥品乃至武器彈藥,開創(chuàng)了南村人至今引以自豪的一段大河傳奇。
三爺?shù)臓敔旑I(lǐng)著三爺?shù)母赣H,還有小南村的近百號人,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既要跟疾風(fēng)險浪斗,還要隨時跟鬼子的炮火和槍子兒斗。而最終三爺?shù)臓敔敒榱搜谧o大伙撤離,就是在這條河上,折了性命。等金家人擦干眼淚,三爺?shù)母赣H拾起來三爺?shù)臓敔數(shù)鸟籽,一口氣摔到肩上,大步朝外走,他是奔著古渡去,照舊扛著運糧隊的旗幟,決不能讓運糧隊在自己手上折了。
等打敗了小日本,解放戰(zhàn)爭很快又打響了。為了支援解放軍,三爺?shù)母赣H像當(dāng)年爺爺一樣,帶著大伙,風(fēng)里來雨里去,不僅運送糧食藥品和武器彈藥,還主動請纓,運送傷員、轉(zhuǎn)移后方群眾。為此,三爺?shù)母赣H獲得了部隊領(lǐng)導(dǎo)的親自嘉獎,那面“英雄運輸隊”的紅旗至今還被小心翼翼地折成三疊,壓在箱底哩。
戰(zhàn)后,光禿禿的山梁、炮火蹂躪過后數(shù)不清的坑坑洼洼,讓南村人的心一下子涼了!可就在這當(dāng)口,還是他們金家人站了出來!當(dāng)年的金爺,也就是三爺?shù)母赣H,二話不說,響應(yīng)人民政府的號召,領(lǐng)著全家妻兒老小,扛上鐵鍬和鋤頭就奔了村后的那一片大荒坡。三爺那時也就五六歲吧,走起路來一搖三晃,但小臉憋得通紅,跟著一起去地里。破布鞋踢飛了,嫩腳板磨出了血泡,但只要金爺不發(fā)話,那是咬著牙、含著淚也要堅持上坡去!金家人都這樣了,其他人能不響應(yīng)?很快全村家家戶戶男女老少,但凡能搭把手的,也都跟上去了。不出幾年下來,南村綠樹成行,瓜果飄香。成了遠(yuǎn)近聞名的富裕村。金爺五九年退下來的,三爺那時已經(jīng)接上班,不僅是金家的一家之長,也是南村一村之長。其間,經(jīng)歷了很多事,三爺?shù)耐坏珱]有絲毫減損,反而得到了更多群眾的擁護。要說,只管領(lǐng)著大伙搞好生產(chǎn),大步朝前,就是了,可是,進(jìn)入八十年代后,三爺卻漸漸聞到了一些不一樣的味道,他漸漸有些看不懂,也想不明白了。索性辭了村主任的職務(wù)。
3
最近這兩年,三爺?shù)钠,越來越古怪,別說南村人不適應(yīng),就是他兒子金文俊和他女人秀蘭(也就是三奶奶),都私下大嘆苦經(jīng)。
這里面的因由,不是一兩句話能說得清楚,旁人也只是猜測,可真正能鬧明白的估計也就文俊和三爺他自己。
農(nóng)村分田到戶后,各家心思也漸漸活絡(luò)了。尤其是境況好了后,南村人開始在渡口上打起了主意。都看出來這古渡口是個人來人往、適合做買賣的地界兒。起初是有人在渡口擺了攤子賣點土特產(chǎn),隨后有人開起了小吃部、修車鋪,甚至小飯館、小旅館。越聚越多,古渡漸漸成了商業(yè)集散的地。
可是他們金家就是那么軸性,依舊雷打不動地干著擺渡的活計。金爺干不動了,兒子三爺接了班,早出晚歸,風(fēng)雨無阻,就圍著那幾條破船跟黃河較勁。有精明的人看不過去,就點撥三爺,說你干嗎不去置艘快艇,用汽車發(fā)動機作動力,分分鐘兩岸一個來回,既輕松省力,又能多賺錢!
三爺當(dāng)即瞪了那人一眼,粗聲粗氣地懟回去:“就你能!你咋不讓黃河改道哩?”
氣哼哼地回到家來,一個人在那出悶氣,忍不住暗罵起來。“現(xiàn)在都啥世道哩?年輕人一個個能耐的!正經(jīng)事不做,要搞什么快艇,這不是砸祖宗的臉面嘛?”正念初中的兒子金文俊笑著問他爹:“爹,人家說的沒錯呀,時代不同的嘛。咱是不是觀念落伍了?”
三爺聽了,一下子把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扣,沉著腔調(diào)說:“你小子讀了點破書,就能教訓(xùn)老子了?我可告訴你,汽艇是快,效率高,但靠得是燃油,你能忍心看著咱黃河水混了泥沙還要沾染污油嗎?祖祖輩輩靠河吃河,咱能這么禍害嗎?這有違祖訓(xùn),懂嗎?咱金家從不干利己不利人的事!我再問你,咱這渡口叫啥名號?”
文俊怯怯地瞧了他爹一眼,甕聲甕氣地說:“不是叫利津嗎?”
“虧你還知道叫利津!我告訴你,他還有個名號,叫濟民!啥叫濟民?你讀了那么多書,總得知道,濟民是要渡人的!咱這古渡在咱爺爺?shù)臓敔斴叄鸵恢睕]斷過,總不成要斷在我手上?——”
文俊知道,每每提起古渡,三爺那是說一不二的,這是金家的光榮歷史,也是這么多年來,金家?guī)状俗巫尾痪、堅持不懈的大事,三爺把這看得比自個的命還金貴,自然容不得旁人哪怕是一絲不敬。
文俊一時半伙兒說服不了父親,也只得作罷。
就這樣,南村很多人家在改革開放后都八仙過海、各顯其能,奔出了好光景!可是他們老金家卻還是老樣子,這一對比,反而是王二小過年,一年不如一年了,跟大伙兒的距離也就越來越遠(yuǎn)了。你說,三爺那么要強個人,心里頭能不憋屈,脾氣又能好到哪去哩?!
4
文俊有自己的盤算。高中畢業(yè),填報大學(xué)志愿,本來想報財經(jīng)學(xué)院,學(xué)個經(jīng)濟管理或財會啥的,以后也好到城里大企業(yè)謀個好工作,有了好工作,興許就能改變金家目前在南村這種落后的局面。
不料三爺知道了,堅決反對,硬是家長專政,讓填了航運學(xué)院,說是金家人不能忘本,祖宗的活計不能埋沒。古渡不能瞎,這大河不能沒人看顧。
四年大學(xué)畢業(yè),文俊分配到黃河航運管理局,航運與擺渡雖然工作性質(zhì)不同,多少也能沾邊,也算是一脈相承?杉幢氵@樣,三爺還不滿意,三番五次去他們單位反映,找了一大堆理由,硬是把文俊從機關(guān)給調(diào)到了南村水文管理站。在這一點上,他三爺是有私心的!眼看著自己年歲越來越大,總不能讓這黃河千年古渡,在自己手上給斷了!他可在按自己個的想法在為自己找接班人哩。
為這事,文俊自然想不通,可始終也沒能擰過彎來,父子倆暗里較著勁呢!
這不,都多少日子了,文俊還憋著,不和三爺說話。三爺心里暗自好笑,小子,跟你老子較勁,你還嫩點!也不看看,我金保國當(dāng)年怎么風(fēng)波浪里煉出來的,啥陣勢俺沒見過?
文俊呢,心里也有著年輕人自己的想法,何況他還讀了四年航運學(xué)校。
其實他早就知道國家要在這黃河灣里建一個舉世罕見的小浪底工程,真修成那一天,別說這小小渡口,就是整個南村,也將葬身水底!因此,自己未來的事業(yè)不可能只是延續(xù)家族那點傳承。但小浪底這種事,他能跟父親說嗎,他一大把年紀(jì)了,就靠擺渡這點念想活著呢,如果這點念想都沒了,那還不要了他的命?
可是三爺呢,他的骨血里流淌著南村金家人祖祖輩輩傳下來的堅決和執(zhí)念,他金保國可不是那種隨隨便便就改主意的人。但是,另一面上,三爺之所以是三爺,并不是那種冥頑不化的硬石頭,他能成為三爺,也自有他過人的地方。他跟兒子明里較著勁,暗里卻上了幾躺省城,他是去打探消息、了解政策、四處找高人求證呢。省城去得多了,三爺漸漸也看清了一些東西,或許呢,也想明白了一些東西。
這不,今天大早上三爺麻溜地從床上披衣下來,腳一著地,就大聲喊三奶奶,:“秀蘭,待會你去村部打個電話,叫兒子天黑前務(wù)必回來一趟。”
三奶奶白了老爺子一眼,說:“你這是要做什么?娃剛工作,你老叫他回家,這不是拖他后腿嗎?”
三爺不耐煩了,提高了聲音說:“死老婆子,問那么多沒用的做啥?你只管去,娃子也必定回來,我有頂重要的事和他商量哩!”
“和娃商量?”三奶奶更加不明白了。但她習(xí)慣了聽老頭子的,老頭子說干啥就干啥,這輩子就這么過來的。當(dāng)初在船幫里,不也是自己鬼迷了心竅,聽了他一通忽悠就把自己個兒給了他嗎,后來看他為大伙兒忙前跑后,得到大伙兒抬舉,自己心里也跟著美。可是到了后來,大伙都個忙個的,做生意賺錢,老頭子漸漸成了孤家寡人,看著老頭子成日價悶悶不樂,她心里其實也不好受?傁胫,老頭子雖然固執(zhí),但他干的事,可都是正經(jīng)行善積德的大好事。大伙兒有大伙兒的心思,或許真是時代變了,年輕人興許也在干正經(jīng)事呢。要是兒子能和他老子敞開了心思往一起聊一聊,興許也能聊通透了,那該多好。
5
晚上,三奶奶很用心地炒了幾個硬菜,三爺呢更是出奇地大方,從箱底里拿出了積藏了多年的仰韶酒,又不知從哪里弄來一套透著古氣的青花瓷酒杯,端端正正擺在四方桌上。連三奶奶都看出來了,老爺子竟然正式得有些過分了,怎么瞧都能瞧出來,老爺子第一次這么莊重,甚至莊重得有些緊張了。
自己個兒子,有啥緊張的呢?三奶奶不是很明白。
兒子回來了,進(jìn)門就畢恭畢敬地叫了聲爹和娘,三奶奶爬滿皺紋的臉?biāo)查g笑開了一朵花。上去接過孩子的皮包,順手又把孩子的外套掛在墻上。
三爺本要從座位上站起來,興許是想去迎一下兒子,可猶豫了一下,又穩(wěn)穩(wěn)坐了下去。聽見兒子喊爹,也只是板著臉沉沉哼了一聲,算是回答。
金文俊也有些緊張,他遠(yuǎn)遠(yuǎn)地站在老爺子面前,問“爹喊我回來,為啥事哩?”
三爺干咳了兩聲,伸手指了指四方桌,示意兒子坐過去。文俊瞧了一眼他娘,見娘正滿是期待地看著自己,心里一軟,就慢慢走過去,搬過一把小椅子,坐在了三爺?shù)男睂γ妗?/span>
三爺,拎起酒瓶,親自給兒子倒了一杯,另又給自己倒了一杯。他先端起酒,對文俊晃了晃,意思是讓文俊也端了杯,這才又清了清嗓子說:“小子,喊你回來,不為別的,就是想讓你陪我喝頓小酒。咱爺倆好好嘮嘮。其實,你小子,心里想啥,老子都明白!或許呢你也是對的!我也想通了,世道沒變,只是人的心思變了。規(guī)矩是人定的,規(guī)矩是死的,可人是活的!國家總得發(fā)展,老百姓該犧牲的還得犧牲。你小子放心,大事上,俺們金家總部犯迷糊!咱家的規(guī)矩再大,它總得服從國家未來這個大局不是?”
文俊腦子有點懵,他傻傻地端了酒杯,仰起脖子來跟著老子,一飲而盡。三奶奶呢,在一邊聽著,不管是真聽明白了,還是沒有聽明白,總之聽著聽著,眼框里溢滿了淚花。
第二天高清早,文俊趕早班車樂呵呵地回單位上班去了。三爺背上他那幾十年不變,有些脫漆的軍綠色水壺,踱著穩(wěn)穩(wěn)的步子,依舊像往常一樣去渡口。道上遇見村里人,他還是那幾十年不變的一副做派,昂首挺胸,像是打了勝戰(zhàn)凱旋的英雄,又像是受了軍令,雄赳赳奔赴戰(zhàn)場的戰(zhàn)士,總之,那份代代相傳的金家人的氣場始終沒變。
三爺不說話,其實他心里揣著的那個心思,答案早已經(jīng)寫在臉上!
就在他前方不遠(yuǎn)處,黃河水正日夜奔騰著,向東流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