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蝴蝶的輕吻下,安娜醒來了。
在一片輕柔中,珊瑚色的花瓣徐徐舒展,安娜臥在鵝黃色的柔嫩的花蕊中伸了個懶腰,抖了抖背上的翅膀,同樣睡眼惺忪。玫瑰色的風(fēng)拂過面頰,掠過呼吸,花枝微微輕顫。
安娜一如往常準備起身穿過叢林玩兒探險游戲,她開始飛過一片池塘,卻在池塘上方發(fā)現(xiàn)沒有一只魚小姐像往常那樣浮出水面和她打招呼,優(yōu)雅地展示自己身上嫩粉色的鱗片請求她的贊美;也沒有愛操心的鴨媽媽帶著五六只毛茸茸的黃色小團子游泳,每每遇見就會大聲提醒她水暖水涼減加衣物;甚至住在池塘最綠最大的荷葉上那位紳士古怪喜好占卜和在夜晚唱歌的蛤蟆老先生都不見了蹤影,要知道他從不離手的那根他所認為的象征著“智慧”的一截粗短鉛筆頭還在荷葉上躺著,一旁的深紫色筆記本也歪歪扭扭倒扣著。這太不對勁兒了,是發(fā)生什么了?安娜揉著她紅棕色的卷發(fā),卻看到慌亂抱頭鉆進水草中的白鳥夫婦,只聽得一聲水花濺起便恢復(fù)了沉寂。望過去卻在池塘邊上的楊樹上發(fā)現(xiàn)一張老舊的漁網(wǎng)。安娜只能咽下滿心困惑,繼續(xù)順著風(fēng)的軌道扇動著翅膀。
她繼續(xù)走著,進入了叢林。她在時時停留的老樹下,看見最愛整潔的兔子先生躺在樹洞的一邊,臉朝著土地,他最珍愛的那枚金色懷表在離他不遠的地方,表鏈斷成了兩截。安娜心里愈發(fā)不安,她尖尖的耳朵好像正在被什么聲音不斷地灌滿。
她繼續(xù)向前,路過一片沙土地,看見被扒了鱗甲的穿山甲們相互擁抱著哭泣,用一旁小溪中鮮紅色的溪水為彼此擦拭,耳邊的聲音漸漸變大,四周樹木的葉子漸漸變得干枯,吹過的風(fēng)也帶著涼意,吹得樹葉咯吱作響。她的心在胸腔中猛縮了一下,可是理智卻不斷催著她向前,再向前,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她繼續(xù)向前,神情有些恍惚,可她卻分明看見在一個木制的燒烤架上,一條不算粗壯的蛇死死盤踞在上面,一股香料混合皮肉綻開的氣息讓觸目可及的一切都顯得詭秘,好像一場來自遠古的祭祀已悄然拉開了帷幕,火焰火紅,一切都正在熊熊燃燒。耳鳴聲漸漸蓋過火焰燃燒木頭發(fā)出的噼里啪啦的聲響,她逃離眼前這一片熱浪,卻迷失了方向,迷失在這片她最熟悉不過的土地上,她的家園里。她像無頭的蒼蠅般四處亂竄,繞了一圈卻也好像找不到正途,她甚至弄不清楚此刻正身在何處。她渾渾噩噩向前,淚水不知何時已沾濕臉龐,卻也來不及擦拭,一如來不及聽清楚耳邊愈加撕裂的怒吼。她向前,不斷向前,看到路邊的竹鼠阿妹正和果子貍姊姊的身體正蓋在一塊厚重的白色綢緞下,阿妹略低著腰,姊姊正拿著針線不停在縫補著什么。只是望著她們的背影,安娜卻突然從心底生出莫名的不忍打擾的痛楚,在她從一側(cè)的小路繞過她們的背影準備繼續(xù)向前走時,才猛地看清——她們正在相互幫助對方縫補殘破的身體和斷裂的四肢。安娜突然感到自己的胃正在劇烈翻滾,扭動,她扶著身旁的一棵櫻花樹,撕心裂肺地干嘔起來,額頭上的冷汗使以往柔順光亮的紅棕色的發(fā)絲黏在皮膚上,失去了往日的光彩。耳邊的轟鳴聲仿佛已經(jīng)震天動地,她的軀體再也無法承受這轟鳴所帶來的巨大力量,再也忍不住跪倒在土地上,死命撐著頭顱,眼眶仿佛要炸裂,身下的土地被帶有鹽分的液體不斷滋養(yǎng),一滴,又一滴。
霎時間,凜冽的北風(fēng)吹過,帶過幾綹蒼白的雪,薄薄覆上櫻花的殘瓣,粉白有些黯淡。氣溫驟降,可天空的灰霾更重了,好像永遠也走不出的迷霧。“轟,轟——”的聲音逐漸靠近,大地在震動。安娜抬起頭,瞳孔瞬間放大。她看見了一個她從未見過的龐大“怪物”——被黑洞一般的黑色長袍包裹全身,紙白色的面具上僅有被畫上去的猙獰可怖的微笑和嘴角的血色紅痕,袖口是一柄巨大而鋒利的銀色鐮刀,頭頂帶著嶄新的由烏鴉羽毛制成的巨大皇冠。怪物的面前正放著一個潔白的巴洛克式雕花餐盤,一只被風(fēng)干的黑色蝙蝠靜靜地躺在餐盤中央。
安娜終于聽清了耳邊聲音的嘶吼,一股徹徹底底的絕望和荒涼貫穿四肢百骸。是每一個生靈發(fā)出的對生命的悲鳴,是天地對罪惡救贖的渴望,是實實在在的痛苦嚙咬靈魂。怪物舉起了手中的鐮刀,安娜知道,它代表死亡。
突然,有一道道藍色的光擋在了安娜面前,擋下了即將落下的鐮刀,發(fā)出了清脆的聲響。越來越多的藍色光芒逐漸在這里匯聚,發(fā)出瑩瑩的光亮,就好像被月光浸過的海水那般,就好像永恒的海浪那樣,前仆后繼,一往無前。就在這一道道藍色光芒的勇敢堅毅圍攻下,怪物手中的鐮刀不再鋒利,怪物黑洞般的長袍被一塊塊割斷,怪物不再無往不利,怪物不再無所畏懼。安娜想,這藍色一定是神的恩賜?砂材韧蝗灰庾R到,這些藍色光芒下掩映的身影,是那么的熟悉。安娜混沌的腦子一下子清醒了過來,她望著一雙雙雖各有不同卻堅定相通的眼睛,每一雙,都是那么的熟悉,她看見了,她看見那個一往無前沖在最前的身影是同學(xué)菲利普的母親,那個將同伴護在身后的身影是鄰居維多利亞的父親,還有,還有,有住在同一條街平日里待人和氣溫柔喜歡愛和擁抱的南丁格爾小姐,還有時常在蛋糕店遇到的喜歡和家人分享甜點的珍妮弗女士…每個人都穿著朝霞織就藍天浸染的錦衣,戴著云朵制成的面紗,信仰是流動的鮮紅色的十字架被她們緊緊握住。原來,她們也和自己一樣,有自己要守護的愛,也會害怕沒有歸途卻依舊義無反顧,原來,我們都一樣,都有血有肉,都最平凡,又最真實。
在眾人齊心協(xié)力將手中的十字架插入怪物的心臟的瞬間,原本堅不可摧的怪物立刻消散在這天地間,刺目的白光將安娜再一次拉入短暫的黑暗。
“安娜,醒醒,是做噩夢了嗎?”伴隨帶著關(guān)切的聲音,安娜緩緩睜開眼睛,終于迎來了光明。暖陽正溫柔的灑在自己的臉上,長老赫塞爺爺將安娜臉龐上尚未干的淚痕輕輕擦去,笑容慈祥又溫和。安娜彎下腰,輕輕將剛剛被一陣微風(fēng)帶落的一朵嫩粉色櫻花捧在手心,像疼惜一個嬰兒那樣,在嫩黃色的花蕊上輕輕落下一個吻。她將這朵櫻花埋入了土地。她抬頭望向正在開花的樹,花繁葉茂,泥土芬芳,一切美好都正在醞釀。她想起自己的名字“安娜”也有“恩賜”的意思。
但她深知,這恩賜不是來自于神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