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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天三日

張敬東

 

秦至臻為這次出逃精心準(zhǔn)備了一年多。他選定的日期本來在來年春暖花開時節(jié),但現(xiàn)在情況緊急,他必須連夜出逃。
他站立在低矮的草房前,百感交集。他在這間孤零零的小屋里已經(jīng)度過八個年頭。小屋的旁邊是生產(chǎn)隊廢棄的磚窯。村子則在幾百米開外。他被排除在群居之外。他抬起頭,月正中天,皎潔的月光照著空蕩蕩的原野。秦至臻黯然喟嘆:“月黑雁飛高,單于夜遁逃。單于還能借著夜色逃跑,今晚,我只能迎著月光跑了。”秦至臻抖擻精神,挎起一只結(jié)結(jié)實實的包袱,確信遠(yuǎn)近無人,便一把火將草房點著。秦至臻甩開步子,向著北方義無返顧地沖去。
爬坡越溝,北國那遼闊土地、茫茫林海、無垠雪原鼓蕩著他,讓他的雙腳像充足了氣的皮球,一著地彈起老高。
秦至臻一氣跑出十幾里路。猛回頭,卻驚出一身冷汗。他被人跟蹤了。秦至臻加快腳步,企圖將這個該死的家伙甩掉。他左拐右拐,一會兒大步流星,一會兒小跑。但這個人總能不遠(yuǎn)不近不聲不張地跟著他,怎么也甩不掉。秦至臻臨時改變主意,他本來打算一夜急行軍趕到一百多里外的濟南,然后乘火車直奔東北,F(xiàn)在,他決定先迂回到泰山東北麓的藥香山。藥香山山高林密峰回路轉(zhuǎn)連綿百里不絕,三年前他曾去過一回,至今印象深刻。如果能把跟蹤者引誘到那里,就一定有機會甩掉他。

第一日

天將放亮,太陽很快就會出來。但月亮還賴在西天上。不過,亮度已經(jīng)沒有了,只剩下一層玻璃紙似的東西貼在空中。秦至臻已經(jīng)把跟蹤者帶到了藥香山深處。他停下來,決定跟這個人攤牌。
秦至臻在一塊光滑的大石上坐下,他的身后有一個山洞,洞口黑黑的,像一只怪獸的嘴巴。秦至臻拖慢了腔:“出來吧,你已經(jīng)跟了我半宿,咱倆該見見面了。”跟蹤者只停頓了片刻就果敢地從一棵大松樹后閃了出來,然后一步步向秦至臻逼近。
“你!白芳芝?!”
“你!秦至臻?!”
白芳芝是秦至臻下放改造的黃嶺大隊團支部書記。八年前,秦至臻剛來黃嶺大隊時,她還是個羞答答的姑娘,在街上遇見秦至臻都不敢正眼看他。但最近幾年,她卻仿佛變了個人似的,每回遇見他,她都要站住,沖著他喊:“秦至臻。”他知道他應(yīng)該怎么做——他立刻以一個黃埔軍校畢業(yè)生所應(yīng)有的標(biāo)準(zhǔn)軍姿,立定站好,并響亮地答道:“到!”她則用居高臨下的眼光看著他,訓(xùn)斥道:“你要老老實實接受人民群眾的改造。”他再以干脆的聲音答道:“是!”這一儀式幾乎成了秦至臻與白芳芝的見面禮。或者更準(zhǔn)確地說是秦至臻與黃嶺大隊全體社員們的見面禮。任何一個人都可以將他喝住,訓(xùn)斥一番。當(dāng)然,秦至臻還與黃嶺大隊全體社員保持著另一層特殊關(guān)系:社員們一旦遇到一些技術(shù)含量比較高的困難,就來找他解決。雞瘟了,蔫頭耷腦的,抱給他。他二話不說,點上煤油燈,燒熱小刀,切開雞嗉子,清理掉里面儲存的食物,用清水沖洗干凈,再填以搗碎的蒜泥和綠豆。然后縫合。秦至臻雖長著一雙大手,卻靈巧異常。經(jīng)過秦至臻手術(shù)的瘟雞一般第二天就能在院子里悠閑地散步。梁二奶奶的蘆花母雞表現(xiàn)最為神奇,原先光吃糧食不下蛋,惹得梁二奶奶一天罵它若干回,最后連兒媳婦都懷疑她是在指桑罵槐。但自從患上雞瘟,讓秦至臻給成功手術(shù)之后,竟然一天一個蛋,把個梁二奶奶高興得,見人就夸秦至臻是活菩薩。支部書記老黑不高興了,專門找到梁二奶奶,說:“再胡說,就把秦至臻和你一塊拉到臺上批斗。”梁二奶奶這才禁了口。另外,小孩胳膊脫臼,半夜哭鬧不停,拉青屎,手電筒短路,收音機不出聲,老母豬光吃土不吃糧食等等等等,秦至臻都能解決。
秦至臻萬萬沒有想到跟蹤者竟是個大姑娘。他心里稍稍松了口氣。他想站起來,但沒有付諸行動。白芳芝見是秦至臻,也略微松了口氣,不過依然緊緊地攥著一截木棍。她伸直木棍,一指秦至臻:“秦至臻!”秦至臻微微側(cè)了臉,斜視著白芳芝,沒有像往常一樣答‘到’。
白芳芝厲聲道:“秦至臻,你給我站起來!”秦至臻慢騰騰地站起來。秦至臻本來就人高馬大,再站在大石上,白芳芝不得不仰起臉。她極力掩飾著慌亂,立刻改變了命令,“你給我坐下。”秦至臻坐下,仍然不拿正眼看白芳芝。
白芳芝向前挪了幾步,站住,繼續(xù)用手里的木棍指著秦至臻:“老實交代,你是不是想叛逃?”秦至臻用鼻孔冷笑了一聲,說:“我生是中國人,死是中國鬼。我永遠(yuǎn)不會叛逃。”
白芳芝繼續(xù)追問:“不是叛逃,那你跑到這里干什么?老實交代,你是不是來跟什么特務(wù)分子接頭?”秦至臻忽然對她一口一句“老實交代”非常反感,他快速地瞪了她一眼,說:“我請你小聲跟我說話,你再這樣大聲嚷嚷,我,我就對你不客氣了。”白芳芝晃了晃手中的木棍,依然高聲道:“你敢對我不客氣,我看你是吃了雄心豹子膽了,你難道沒嘗過無產(chǎn)階級專政的厲害嗎?”秦至臻呼地站起來,跳下大石,使勁拍打了幾下屁股上的灰塵。白芳芝驚恐地后退幾步,微微顫著聲:“你要干什么?你不能亂來。我勸你趕緊懸崖勒馬,跟我乖乖回去。”秦至臻邊向前走邊說:“我要不老實,不乖乖地跟你回去呢?”白芳芝慌亂地倒退著,身子重重地撞在粗大的松樹上。退路沒有了,秦至臻已經(jīng)逼到眼前。她奮力舉起木棍朝秦至臻劈去。她認(rèn)為她用了很大的力氣,但秦至臻輕而易舉地就把木棍奪了過去。他在手里掂量一下,然后扔在了地上。她想撿地上的石塊砸他,可是手還沒夠到石塊,手腕已被他鐵鉗一樣卡住了。她使出最后招數(shù),用牙咬他。他左躲右擋,累得氣喘吁吁。他嘟囔了一句:“看來不把你綁起來是不行了。”
他倆糾纏的地方正好爬滿了葛藤。這個時節(jié)的葛藤葉子已經(jīng)落凈,正是韌勁十足的好時候。秦至臻發(fā)力扯斷幾根,三下五除二,真就把她綁在了大松樹上。
白芳芝從小哪受過這種屈辱。她拼命掙扎,企圖掙脫?珊薷鹛俚捻g勁大,她力氣小,不成比例。她拼命喊叫:“來人吶,這里有壞分子。”秦至臻用兩根食指堵住耳朵,任她大喊大叫。
她漸漸安靜下來。秦至臻把手指放下來,說:“方圓幾十里都沒有人家,任你怎么喊也不回有人來,倒是有可能把狼給招來。”白芳芝心底升起一陣恐慌,但又不想就此罷休,她瞪圓一雙杏眼,說:“秦至臻,你這個反革命,你不要在罪惡的泥潭中越陷越深,你趕快把我放開,跟我回去自首,還有機會得到寬大處理。否則,你就是死路一條。”秦至臻嚴(yán)肅地說:“我首先給你糾正一點,我現(xiàn)在不是反革命,我是一名普通的勞動者。”白芳芝說:“那你更應(yīng)該跟我老老實實回去。”秦至臻搖搖頭,無奈地說:“事已至此,跟你回去我只有死路一條。”白芳芝義正詞嚴(yán):“你不要執(zhí)迷不悟,否則,你必將遺臭萬年。”秦至臻把手慢慢抬起來,指著她的鼻子:“請你不要再用這種口氣跟我說話。你現(xiàn)在處境很危險。”他向前挪了挪,用手指肚在她布滿細(xì)小汗珠的鼻尖上點了點。她聲嘶力竭地喊:“滾開,離我遠(yuǎn)點,你個臭流氓!”他倏地把手收回去,兩只手尷尬地絞在一起。但是僅僅一秒鐘之后,他又用手指指住了她:“哼!你以為這是什么地方,這不是黃嶺大隊,這是深山老林。還是那句話,你現(xiàn)在處境很危險,并且有兩個危險,一個危險是我,我……”秦至臻一邊說一邊用眼光掃了一下白芳芝紅潤俊俏的臉還有高高聳起的正劇烈起伏的胸脯。白芳芝猛地縮緊身體,一陣陣恐懼從身體的許多重要部位升騰開來。她色厲內(nèi)荏,警告秦至臻:“你敢?!”秦至臻沒有立即回答她這個問題,而是不緊不慢地接著說:“另一個危險,我現(xiàn)在就可以把你殺死。”白芳芝鼓起最后的勇氣,說:“你敢?!”秦至臻把食指豎起來,定定地看著她,一字一句地說:“你再敢說這兩個字,你看我敢不敢?”白芳芝牙關(guān)緊咬嘴唇緊閉。
秦至臻稍稍和緩了表情,說:“不過我不會哪樣做。因為我不是流氓,也不想當(dāng)殺人犯。”
秦至臻又扯過幾根葛藤,將白芳芝從上到下纏成一只蠶繭。他拍拍手,說:“你老實在這待著吧,我走了。”
秦至臻從大石上扯過包袱,往肩上一搭,頭也不回地走了。
白芳芝見秦至臻消失在遠(yuǎn)處的山澗,便試著掙脫捆綁。但無濟于事。
陽光透過松針照下來,白芳芝背對著太陽,她一時無法判斷現(xiàn)在是什么時間,應(yīng)該有八九點鐘了吧,這個時間社員們應(yīng)該都起床了吧,應(yīng)該發(fā)現(xiàn)村頭窯場邊秦至臻的草房失火了吧。他們發(fā)現(xiàn)秦至臻不見了會立即追蹤吧。他們能找到這里嗎?這是什么地方,離黃嶺大隊足有四五十里路吧。他們怎么能找到這里呢。
絕望、疲乏、恐懼、憤恨在白芳芝的身體里交織著。
中午時分,白芳芝還沒有掙脫束縛。又渴又餓又乏,如果不是被捆在樹上,她估計連站都站不住了。淚水不知不覺從眼窩里涌出來,咸澀的淚水滑過臉頰,落到胸前的葛藤上。白芳芝輕聲啜泣起來,這一刻她忽然想起了爹娘。“爹,娘,女兒恐怕再也見不到你們了。”悲從中來,白芳芝既而大聲哭起來。一群南遷的大雁從頭飛過,它們飛得很低,似乎貼著山尖。它們排著隊,唱著歌。根本沒有理睬樹上綁著的白芳芝。白芳芝哭得更傷心了。
秦至臻又回來了。白芳芝看到他的一瞬可謂百感交集。她立刻停止哭泣,她不想讓他看見,但兩個肩膀卻不爭氣地一聳一聳。秦至臻走過來,按部就班地給她解除掉捆綁。白芳芝兩腿不聽使喚,一軟,坐到了地上。秦至臻要扶她起來。白芳芝一甩手。秦至臻說:“那你就在地上坐一會兒吧。”他解開包袱,從里面拿出兩只金黃的玉米餅,遞給白芳芝。白芳芝扭著臉,不接。秦至臻把餅子放到旁邊一塊比較干凈的石頭上。“已經(jīng)晌午了,你一定餓了。我本來想一走了之,可是,我走了,把你綁在這里,不是喂狼,就是餓死。那我不就真的成了殺人犯?我說過,我不想當(dāng)殺人犯。現(xiàn)在,綁我給你松了,餅子我也給你留下了,你自己走回去吧。你朝這個方向走,黃嶺大隊就在這個方向。”秦至臻抬手指了指。白芳芝不看。“你還是看一看吧,這個地方地形很復(fù)雜,很容易迷路的。”秦至臻的手一直抬著。白芳芝快速地瞥了一眼,秦至臻這才放下。秦至臻重新系好包袱,挎上肩,在白芳芝面前站好,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把你綁在樹上,我也是沒辦法,對不起。”白芳芝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直到秦至臻的身影再次消失她才如夢方醒似的罵道:“混蛋!”
白芳芝抓起玉米餅,想狼吞虎咽,但又怕秦至臻突然返回來,如果讓他看見,臉面可就丟盡了。她躲到樹后,咬一口,四下張望一番。兩只餅子落肚,白芳芝又變成了原來的白芳芝,她向著秦至臻指引的方向跑去:“你個壞蛋,你等著,我回村調(diào)集人馬,就是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把你弄回黃嶺大隊,打倒在地,再踏上一萬只腳,讓你永世不得翻身。”
日暮時分,白芳芝已經(jīng)原地轉(zhuǎn)了三個大圈。真是活見鬼了,明明是朝著南邊,也就是黃嶺大隊的方向走,越深溝,爬險坡,穿密林,約莫走出十幾里路了吧,一抬頭,天啊,怎么又回到了原地:捆綁她的大樹,散落的葛藤,秦至臻坐過的大石,大石后黑黢黢的洞口。難道遇到鬼打墻了?白芳芝全身寒毛倒立。她手足無措地在原地轉(zhuǎn)圈。
山尖上掛著的殘陽就像一只葫蘆,冷不丁,被一腳踢下了山。谷底瞬間就陰了暗了冷了。白芳芝覺得周圍的動靜不對勁,荒草叢中窸窸窣窣,難道是蛇?附近幾棵沒還落盡枯葉的柞樹發(fā)出招魂幡似的聲響。還有一個聲音,隱隱約約,不會是狼吧?白芳芝聽老人說過,泰山北邊的深山里有狼。如果真有狼怎么辦呢?這個夜晚我一個人怎么度過?白芳芝心急如焚。
“到山洞里來過夜吧。”
一個低沉的聲音傳來。白芳芝著實嚇了一跳。
是秦至臻的聲音。白芳芝迅速鎖定了他。他在洞口那塊大石上坐著呢。他是什么時候坐到那里的,剛才怎么沒有發(fā)現(xiàn)呢。他不是逃走了嗎?怎么又返回來了?白芳芝原地站著,一動不動。剛才她還驚恐萬分,這一會兒則換成了滿腹狐疑和警惕。
天越來越暗,黑黑的洞口幾乎要將秦至臻的身影吞噬。白芳芝還是木樁似的站在原地。她實在不知道下一步該如何是好。
秦至臻又說話了:“天黑了,你不要再亂跑了,很危險。還是到洞里來吧,這里安全。放心,我不是狼,我如果是狼,今天上午我就對你下手了——你聽,遠(yuǎn)處餓狼在叫呢?”白芳芝側(cè)耳捕捉。忽然,兩只野貓從她身邊躥過,并發(fā)出一迭聲尖利的叫聲。白芳芝精力全在尋找狼的叫聲上,如何經(jīng)得住這一嚇,她騰地跳了起來,并失聲大叫:“啊——”這一聲大叫之后,白芳芝明白,再端著已經(jīng)沒有任何意義了。她走到大石跟前,問:“你不是逃走了嗎,怎么又回來了。”秦至臻嘆口氣,說:“我也迷路了,走來走去又回到了這個地方。我們只能先在洞里待一宿,第二天再想辦法。我想,我們應(yīng)該能走出去的。你上來吧,先吃飯,你差不多餓一天了。”
白芳芝猶豫著到底要不要上去。她忽然想起一句語錄:“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她不再猶豫。她將雙手搭在大石上,一跳。她本以為自己會像一只山羊一樣輕松地躍上去。但她忘記了,她已經(jīng)跑了一天,哪還是原來的腿。她不服輸,又連著跳了三次,但都失敗了。其實,秦至臻一直伸著手。沒辦法,白芳芝極不情愿地把手交給秦至臻。秦至臻的手厚實而有力,他一用力,白芳芝就躍上了大石。
秦至臻打開包袱,說:“趁著還有點亮,抓緊吃,要不天黑透了,會吃到鼻孔里去的。”他竟然還有心思說笑話。白芳芝心里忿忿的,一點也不覺得可笑。
秦至臻掏出打火機,打著,對著包袱照了照就倏地熄滅了。白芳芝借著剛才的火光,發(fā)現(xiàn)包袱上好象有四只餅子,兩只黃的,兩只黑的。黃的一定是玉米面的,黑的當(dāng)然就是地瓜面的。秦至臻摸起一只,遞給她。她接過來,一咬,是玉米面的。
一天沒喝水,嗓子眼冒煙,嚼碎的玉米餅在嘴里直打滾,根本咽不下去。秦至臻遞給她一只軍用水壺。她摸索著準(zhǔn)備擰蓋,卻發(fā)現(xiàn)水壺蓋已經(jīng)打開了。她一氣喝下去半壺。卻又忽然停住,遞給秦至臻。秦至臻不接,說:“喝吧,附近有一眼山泉,我早偵察好了,喝完我再去灌。”但她還是硬塞給了他。
白芳芝吃下第一只,秦至臻磨磨蹭蹭地一只還沒吃完。秦至臻又遞給她一只。一咬,還是玉米面的。她覺得她的牙軟了一下,心怪怪地跳了一下。她這才明白,他剛才為什么用打火機照一下餅子,原來他是在分辨哪一塊是玉米的,哪一塊是地瓜的。黃嶺大隊地處丘陵,主食以地瓜為主,玉米和小麥就比較稀罕。白芳芝的父親有胃病,吃不得地瓜,一吃就泛酸。白芳芝的母親一年到頭吃地瓜,把家里僅有的玉米全省給了父親。
白芳芝把手里的玉米餅遞到秦至臻面前,說:“你別光吃地瓜的,泛酸。”秦至臻說:“我吃什么都行,你吃吧。”
白芳芝慢慢嚼著餅子,望著對面越來越模糊的秦至臻,在心里對自己說:“看來他不是個壞人。”
吃完餅子,白芳芝把剩下的半壺水喝了個底朝天。秦至臻說:“我再去灌一壺。”秦至臻收拾好鋪開的包袱,挎到肩上,滑下大石,融化進(jìn)了濃重的黑暗里。
秦至臻灌水回來,催著白芳芝抓緊休息。白芳芝試探著問怎么休息。秦至臻再次打著打火機,舉著晃了晃。然后熄滅了。白芳芝借著剛才的火光,基本看清了洞中的情況。洞不大,高度跟她的個頭差不多,有一米六十左右。深度有兩米多,洞底竟然鋪滿了干草。白芳芝一驚,問:“里面怎么會有干草?”秦至臻說:“我弄進(jìn)去的。”白芳芝輕聲“啊”了一下:“你早有預(yù)謀?”秦至臻說:“不是我早有預(yù)謀,是我未雨綢繆。我老早就發(fā)現(xiàn)迷路了,估計今天是走不出去了,就做了過夜的準(zhǔn)備。”白芳芝說:“你在這里過夜,你就不怕我走出去了,叫了人來捉你?”秦至臻說:“我一直在遠(yuǎn)處關(guān)注著你呢。”白芳芝說:“你到底想干什么?”秦至臻說:“我不想干什么,我只想你走你的陽關(guān)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可是老天爺跟咱倆開玩笑,硬是不讓咱倆分道揚鑣,讓咱倆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還是咱這碰面。”白芳芝火了,說:“你別一口一個咱倆咱倆的,我跟你不是一路人,你別把我跟你硬往一塊扯。”秦至臻說:“你以為我愿意跟你扯在一塊,如果不是迷了路,我現(xiàn)在早離開這里十萬八千里了。”白芳芝警覺地問:“十萬八千里?你要逃到外國去?你還說你不會叛逃。秦至臻,我警告你,我就是犧牲掉我的生命,我也不會讓你陰謀得逞。”秦至臻無奈地笑了一下,說:“我這是打比方。”停頓了一會兒,接著說,“今晚你在洞里睡,我在洞口。”白芳芝想了想,說:“我必須弄明白一件事,你告訴我,你到底要去哪里?”秦至臻猶疑著,說:“我只能告訴你,一我不會叛逃,二我不會殺人放火干壞事。我只想像一個平常人哪樣生活,至于我去哪里,我不會告訴你。”
白芳芝知道再問也白搭,說:“你睡里面吧,我在洞口。”白芳芝怕秦至臻夜里圖謀不軌。但秦至臻態(tài)度堅決:“不行,夜里狼來了怎么辦?”
白芳芝知道自己對付不了惡狼。她摸索到兩塊石頭,攥到手里,這才摸到洞底。她把喧騰的散發(fā)著陣陣香味的干草堆到石壁上,然后把身體斜靠在上面,兩只手仍緊緊攥著石塊。緊張奔波了一天,身體一有了依靠就想舒舒服服地睡一覺。白芳芝警告自己,不能掉以輕心。為了提神,她故意找話:“這是什么時間了?月亮怎么還沒升起來。”秦至臻靠在洞口的石壁上,似乎已經(jīng)睡著了,過了一會兒才說:“七八點鐘了吧。這里四周都是高山,半夜里才能被月光照到。”白芳芝為了表現(xiàn)自己的鎮(zhèn)定從容和精力充沛,說:“等月亮照到洞口,我要看看,這山里的月亮跟咱們黃嶺的月亮一樣嗎?”話一出口白芳芝就后悔用了“咱們”二字,幸好秦至臻沒接茬兒。
月亮掛上中天,靜謐的月光照著高大的松樹,濃密的柏樹以及許多叫不上名字的樹木。掛滿枯葉的柞樹,也像一個調(diào)皮的孩子受到了媽媽的愛撫,變得安靜了。白芳芝不知不覺睡熟了。

第二日

白芳芝睜開眼,天已大亮。洞口空蕩蕩的。白芳芝扒拉開干草,快速地把自己上下檢查了一遍,確定安然無恙,這才松了口氣。她一骨碌爬起來,去找秦至臻。
秦至臻正在不遠(yuǎn)處刷牙。白芳芝無比驚訝。黃嶺大隊的男人幾乎沒有刷牙的習(xí)慣,何況這是在深山老林,他竟然隨身攜帶了刷牙用具。白芳芝慢慢走過去,見秦至臻正側(cè)了臉,擰著脖子,張著嘴,高高舉著軍用水壺,一邊向下倒水一邊漱口。壺口和人嘴之間有一段距離。白芳芝不僅感嘆:“這個秦至臻,他可真講究衛(wèi)生!”
秦至臻從余光里發(fā)現(xiàn)了白芳芝,他匆匆沖干凈牙刷,用手抹去嘴角的泡沫,指指面前的泉水,說:“你洗漱吧,趴下直接洗就行,不要怕弄渾了泉水。這泉水是流動的,過一會兒就又變清了。”白芳芝偷偷瞄一眼他的嘴巴,發(fā)現(xiàn)他的牙齒雪白。白芳芝抿緊嘴唇。秦至臻從兜里掏出一把小木梳和小圓鏡,遞給她,“你要不嫌棄,就用我的吧,你肯定沒帶。”說著他瞟了一眼她的頭發(fā)。她感到很不自在,因為她知道她的頭發(fā)現(xiàn)在非常凌亂。她不太高興地一努嘴,說:“放那吧。”她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泉邊一塊光滑的石頭上躺著一塊肥皂。秦至臻把小木梳及小圓鏡放到肥皂旁邊,撿起地上的包袱,朝洞口走去。
白芳芝捯飭了很長時間,起初她非?咕芮刂琳榈男∧臼帷R粋姑娘怎么能用另外一個男人的梳子呢?墒莾H憑十根手指打理出來的頭發(fā)怎么也不順溜。她悄悄拿起小木梳,背對著秦至臻,快速梳好,偷偷用小圓鏡照了照。
白芳芝有一雙水靈靈的杏眼,不大不小。白芳芝最滿意自己臉上的兩樣?xùn)|西:眼睛和嘴。由于昨天折騰了一天,眼睛不如原來好看了。
白芳芝把鏡子和小木梳還給秦至臻。還有肥皂。肥皂上沾了水,濕漉漉的,白芳芝找了片干凈樹葉托著。因為用了秦至臻的洗漱用品,白芳芝有些氣短,她又堅決不想讓秦至臻占上風(fēng),于是諷刺道:“女人出門也沒有你帶得全乎,你這包袱也不大,怎么什么都有?”秦至臻得意地說:“我這包袱是百寶箱,應(yīng)有盡有。”
秦至臻打開包袱,白芳芝仔細(xì)看了看,發(fā)現(xiàn)里面有好幾個小布包,也不知道里面裝著什么,不會是袖珍發(fā)報機吧?白芳芝立刻推翻了這一判斷,因為如果是發(fā)報機,那秦至臻就是特務(wù)了。如果秦至臻是特務(wù),他早把她殺死了。白芳芝正胡思亂想,秦至臻打開一只小布包,表情凝重地說:“就剩下這一個餅子了。我們今天必須千方百計想辦法走出去。否則,我們就麻煩了。”
剛才用清凌凌的泉水梳洗之后,白芳芝獲得過一陣短暫的愉悅。聽了秦至臻的話,她的心咯噔一下,身體也猛地往下一沉。她又真切地回到了現(xiàn)實中。她望著躺在小布包里的黑糊糊的小餅子,緊張地問:“如果我們走不出去呢?”秦至臻面無表情地說:“那就要看我們的運氣了。”白芳芝盯著秦至臻的臉,問:“什么意思?”秦至臻說:“到時候看能不能弄到填飽肚子的東西。”白芳芝朝四周掃了一圈說:“這個季節(jié),樹葉都落光了,到哪里弄吃的。”秦至臻笑著說:“真弄不到吃的,到時候你就把我吃了。”白芳芝心底的火被隱隱的絕望、真切的恐懼點著了,她厲聲道:“都什么時候了,你還嬉皮笑臉的?”秦至臻收了笑容,默默地把餅子一分為二,遞一半給白芳芝。白芳芝還在氣頭上,不接。秦至臻勸道:“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吃了吧,吃了才有勁走出去。”白芳芝一把抓過來,氣急敗壞地往嘴里塞。
飯,沒怎么動嘴就吃完了。秦至臻征詢白芳芝的意見:“咱們兩個是一起行動呢,還是分頭行動。”白芳芝斬釘截鐵地說:“當(dāng)然一起行動。一旦找到出去的路,秦至臻,我告訴你,別看我吃了你的餅子,但我絕對不會被你的糖衣炮彈打倒,到時候,我一定會讓你乖乖地跟我回去。”義正詞嚴(yán)地說完,白芳芝挺不滿意自己,她本來想用和緩的語氣跟秦至臻說話的。但一張嘴,就變了味。
秦至臻說:“上路吧。”
一個上午,兩個人總共轉(zhuǎn)了三圈。第一圈回到原地。第二圈,走到了絕壁前,不得不原路返回。第三圈,盡量避開前兩圈走過的老路,但走下來,還是照舊回到原地。
白芳芝絞盡腦汁極力回憶那天晚上的情景,可是怎么也清晰不起來,當(dāng)時光顧著跟蹤秦至臻了,哪有心思記路。白芳芝埋怨秦至臻,說:“那天晚上你帶的路,你應(yīng)該記得是從什么地方走過來的。”秦至臻給她糾正:“那不叫帶路,那是逃跑,一個逃跑的人哪還有心思記路。”
白芳芝還想再試一遍。秦至臻搖著頭,說:“我們早上一人只吃了半塊餅子,這會兒肚子已經(jīng)咕咕叫了。再轉(zhuǎn)一下午,如果還走不出去,天黑了,找不到食物,連餓帶凍過一宿,第二天,我們怕是連爬的力氣也沒有了。別忘了,這里全是崎嶇山路,吃飽喝足都走著費勁。如果真到了那一步,恐怕我們就只有等死了。”白芳芝問秦至臻:“你能保證如果現(xiàn)在停下來,你能弄到吃的?”秦至臻說:“能保證。”白芳芝心里仍然沒底,但仔細(xì)想想,又沒有更好的方案,便說:“好吧。”接著又問,“你到哪里弄吃的?”秦至臻說:“這個你就不用管了,你先到洞里歇著等我。”說著就彎腰扯葛藤。白芳芝嚇了一跳,不禁叫道:“你要干什么?”秦至臻扭臉看著她,笑了,說:“不是捆你。”
秦至臻提著葛藤興沖沖地走了。白芳芝看著他的背影,暗暗感嘆:他也同樣餓著肚子,他怎么看上去還精神抖擻的?這個壞蛋,他難道是鐵打的?
過了很長時間,秦至臻才回來。白芳芝倚在洞口下邊的大石上,翹首期盼著,見秦至臻空手而歸,心里一緊,失落落的。秦至臻讀懂了她的表情,安慰她:“我剛設(shè)好套,還得再等幾個小時。”白芳芝不明白:“設(shè)套?逮什么?”秦至臻說:“逮野兔。”白芳芝再次失落至極,她沒好氣地譏諷道:“野兔是傻子嗎,往你的套里鉆?”
秦至臻似乎胸有成竹,說:“你就䞍好吧。哎,你怎么沒到洞里休息?”白芳芝只抬眼看了看大石,什么也沒說。秦至臻心知肚明,他縱身躍上大石,伸手把白芳芝拽了上去。兩人在洞口一邊一個坐下。秦至臻說:“時間還早著呢,我們說說話吧,好打發(fā)時光。”白芳芝除了疲勞、饑餓,還有一肚子怨氣,說:“弄到今天這個地步,都是你惹的禍,你不逃跑,我也不會追到這里。你說,你為什么要逃跑?”秦至臻表情黯然,思慮了一會兒才說:“我在黃嶺大隊待了八年,人非草木,孰能無情。特別是為社員們做了一點力所能及的事情之后,他們臉上漾著親切的笑容,一迭聲地說著感謝的話。那一刻我心里溫暖極了,我覺得我還是個有用之人。可是,另一方面,我又要隨時隨地遭受屈辱,每次開批判會,都要把我拉上臺,與那些小偷、流氓、壞分子彎腰站在一起。我受不了,我不是小偷,也不是流氓,更不是壞分子,我是已經(jīng)被改造好的普通勞動者。八年前,我刑滿釋放,組織上本想把我送回原籍廣西。我不同意。人都是衣錦還鄉(xiāng),我落到這一步,還有何臉面面對家鄉(xiāng)父老。于是,我說,我不回原籍,其他地方隨便。于是,我就被下放到了咱們黃嶺大隊,與社員們一起勞動,自食其力。可是,事與愿違。所以,我漸漸有了離開黃嶺大隊的想法。何況,這一回我不走也得走了,民兵連長蘇玉國要對我下毒手。”白芳芝追問:“蘇玉國要對你下毒手?下什么毒手?”秦至臻遲疑著,說:“你是個女孩子,我張不開口。”白芳芝有點生氣,說:“有話你就直說,我最受不了拐彎抹角。我是黃嶺大隊團支部書記,我有權(quán)知道,如果他蘇玉國干什么違反黨紀(jì)國法的事,我白芳芝第一個不答應(yīng)。你說。”秦至臻這才說:“就因為劉傳香落枕的事。劉傳香落枕了,疼得難受,找赤腳醫(yī)生陳傳法看,陳傳法說落枕沒法治,只能靜養(yǎng)。劉傳香就來找我,我通過推拿按摩給她治好了。這事讓蘇玉國知道了,就找上門來罵我,說劉傳香的身體也是你能碰的?你等著,有你好果子吃。就在前天,也就是我出逃的那天下午,我正在路邊茅廁里小解,聽見許寶明問蘇玉國,蘇連長,你手里怎么光提著秤砣,秤桿呢?蘇玉國說,我剛從保管那里借來的,我光用秤砣,不用秤桿。許寶明就問他是怎么回事。蘇玉國說,我發(fā)現(xiàn)秦至臻這個國民黨反動派不老實,對我們大隊的婦女,尤其是漂亮婦女心懷鬼胎。我們得整治整治他。整治他的最好辦法就是給他斬草除根,今天晚上我就招集骨干民兵專門給他開個批斗會,到時候把這個秤砣掛到他的……”秦至臻不想說得太具體。白芳芝見他吞吞吐吐,急了:“你倒是快說啊,掛到哪里?”秦至臻把臉側(cè)到一邊,說:“睪丸。”白芳芝沒聽過這個詞,她皺著眉毛,問:“睪丸是什么?”秦至臻窘迫著表情,改用黃嶺一帶的方言,說:“就是球蛋。”白芳芝刷地漲紅了臉,她脫口罵道:“蘇玉國這個流氓!這個混蛋!”
兩個人都不知道再說什么,氣氛有點尷尬。
緩了一會兒,白芳芝說:“就算你情有可原,不得不跑,但你也沒必要把房子點了吧?”秦至臻嘆口氣,說:“如果我從黃嶺大隊偷偷逃跑,他們能善罷甘休,他們一定立即放出人馬滿世界追查我。沒辦法,我只能制造一個自殺現(xiàn)場,從這個世界上徹底消失。”白芳芝冷笑一聲,對秦至臻的幼稚嗤之以鼻:“你以為我們黃嶺大隊的干部群眾是傻子嗎,你光把房子點了,我們就以為你是自殺了,活要見人,死要見尸。你的尸首呢?”秦至臻說:“這個我都考慮到了,今年春天,咱們大隊破‘四舊’扒了好多墳,尸骨扔得到處都是。我撿了一副身高跟我差不多的,悄悄藏了起來。在我逃跑的那一晚上,我把尸骨擺到床上,然后才放了火。我知道,僅憑這個現(xiàn)場,一般人就被蒙蔽了,但蘇玉國不會,這個人不僅心狠手辣,心眼也格外多。他知道我左腿脛骨上殘存著一顆子彈,當(dāng)然這個也不是什么秘密,黃嶺大隊的人幾乎都知道這個情況。蘇玉國一定會從灰燼中扒拉出小腿骨,尋找上面有沒有子彈頭。為了蘇玉國,我也專門做了準(zhǔn)備。大隊民兵在嶺坡上打靶,留下許多彈頭,我在那一片兒干活時,就格外留意尋找,終于找到一顆,趁人不注意,悄悄裝進(jìn)兜里。我在那截小腿骨上打了個洞,把彈頭塞了進(jìn)去。”秦至臻深深地嘆口氣,“結(jié)果還是讓你給發(fā)現(xiàn)了。哎,對了,我能問你一下,那天晚上,已經(jīng)是大半夜了,你怎么發(fā)現(xiàn)我的?”
聽了秦至臻的講述,白芳芝在心里感嘆道:“真是機關(guān)算盡啊。”繼而又想:“他把實情一五一十全講了,看來他是鐵了心要逃。”
秦至臻見她不說話,便說:“你不想說就算了。”白芳芝說:“不,我可以告訴你。是這么回事,梁書記給我介紹了個對象,大官莊的副支部書記。梁書記把他夸得天花亂墜,說好了第二天帶我去相親。我當(dāng)時顧及梁書記的面子,答應(yīng)了?墒悄莻人我見過,去年冬天,向陽嶺農(nóng)田建設(shè)大會戰(zhàn),他掐著腰罵他們大隊的社員,那話臟的,讓人沒法聽。我回家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就爬起來,去村東頭梁書記家,告訴他,他說的那個副支書我見過,他不是我心儀的那種人,明天我就不去相親了。梁書記倒還大度,說,一家女百家提,沒事。從梁書記家出來,我覺得心里一塊石頭落了地,渾身輕松得想飛。我站在村頭,望著天上的月亮,使勁呼吸著涼絲絲的空氣。正在這時,我發(fā)現(xiàn)廢窯邊閃起火光。開始我以為是鬧鬼火,但見火苗越來越大,又見一個黑影向北邊嶺坡上移動。我斷定這是有人故意縱火。于是我撒腿就追,結(jié)果……”
秦至臻說:“你這一追可把我害苦了,我本來想連夜……”他猶疑了片刻,就下定決心似的,說,“我現(xiàn)在就實話告訴你吧,再藏著掖著也沒有意義。我想到東北去,隱姓埋名,過一種自食其力的自由自在的生活。”
白芳芝看著秦至臻:“原來你想去東北。”秦至臻堅定地說:“對。咱們大隊的錢長民前年偷偷去了東北,聽人說,他在那里過得不錯,受他的啟發(fā),我才決定去東北?上,讓你跟蹤上了。為了把你甩掉,轉(zhuǎn)到了這深山老林。結(jié)果把我也轉(zhuǎn)暈了,想走也走不掉了。”
白芳芝的三舅去年也偷偷去了東北。怕被遣返,至今也沒敢跟家里聯(lián)系。小時候,白芳芝走老娘家,三舅最疼她,每回都能給她一些驚喜:一把紫紅的桑葚,酸酸的杏子。她從心里掛念著三舅。因了心里的這一份隱情,白芳芝對秦至臻有了一絲同情,甚至愧疚,她試探著說:“你是不是恨死我了?”秦至臻說:“我哪敢。謀事在人,成事在天。”白芳芝笑笑,說:“我發(fā)現(xiàn)你很有文化,比學(xué)校里的老師還有文化。我還發(fā)現(xiàn)一點,你不是個壞人。”
秦至臻激動地說:“這是我到黃嶺大隊以后聽到的最溫暖的話。你放心,我會安安全全地把你送出的,相信我,我有這個能力。”
白芳芝點點頭。
他們慢慢說著話。
秦至臻抬頭看看天,說:“你愿意跟我去收獲戰(zhàn)利品嗎?”但接著改口道,“當(dāng)然,也有可能顆粒無收。”
白芳芝站起來,說:“走。我倒要看看你設(shè)了什么機關(guān)。”
秦至臻帶著白芳芝沿谷底躡手躡腳前行。秦至臻似乎聽到了什么動靜,猛然加快腳步。白芳芝跟著緊張起來。轉(zhuǎn)過一塊大石,白芳芝看到了讓她無比驚奇的一幕:一只碩大的野兔被葛藤牢牢地勒住了脖子,它似乎沒有多少力氣了,正做著最后的掙扎。秦至臻趕上前,用小石塊在它頭一敲。野兔不動了。秦至臻給野兔松套。白芳芝湊到跟前,基本看清楚了:秦至臻用葛藤做了個活套,野兔鉆進(jìn)去,被套住后,越掙扎套子越往里殺。葛藤的另一端則拴在旁邊的一棵樹干上。所以根本不用擔(dān)心野兔會拖著葛藤逃掉。不過白芳芝還是不明白,野兔是多么狡猾的動物啊,它又不是瞎子,大白天的,它怎么會乖乖地往套子里鉆?那不是自取滅亡嗎?白芳芝把自己的疑問拋給秦至臻。
秦至臻故意掩飾著得意,說:“別看野兔平時連躥帶蹦的,神氣得不得了。其實,這個家伙因循守舊得很,除去受到驚嚇落荒而逃,一般它都是沿著它曾經(jīng)走過的路線走,它認(rèn)為這才是安全的。野兔還有特點,它逃跑的時候是從坡下往坡上跑,因為它前腿短,往上跑是正確的選擇。平日里,覓食、散步等等,它都是沿谷底隱蔽處,循著以往的腳印走。所以,我就在谷底留有它腳印的地方下了套。”
白芳芝無比佩服地望著秦至臻,欣喜地說:“秦至臻……”她想說,秦至臻,你還真有兩下子。但她還沒把話說完,秦至臻已經(jīng)把野兔扔到地上,煞有介事地立正站好,并響亮地答道:“到!”收獲野兔的興奮和喜悅讓秦至臻無法自拔。
白芳芝想起過去的情景,不好意思地紅了臉,說:“討……”但覺得討厭這兩個字有點嬌嗔,忙咽了回去。她撿起地上的野兔。呵!沉甸甸的。“咱們今天晚上烤野兔吃吧?我都快餓死了。”秦至臻說:“先不急,我們再往前找找,看還有沒有上套的野兔。”
他們又找到一只。白芳芝更加興奮了,說:“有這兩只野兔,我們什么也不怕了。”
太陽快要落山了,他們滿載而歸。白芳芝在前,秦至臻在后。白芳芝一手一只野兔,動作非?鋸,像在扭秧歌。秦至臻說:“我拿著吧,挺沉的。”白芳芝說:“別說是兩只野兔,這個時候就是兩頭老牛我也拎得動。”
在水泉邊,秦至臻打開包袱,取出小刀開始收拾野兔。白芳芝嘖著嘴說:“你這包袱果然是只百寶箱,簡直應(yīng)有盡有。”
秦至臻順利地把野兔的整張皮完好無損地剝了下來。以往,父親在院子里殺只雞,白芳芝都要嚇得躲到屋里不敢看,F(xiàn)在,她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秦至臻收拾野兔,一點也不害怕。但給野兔開膛時,她還是閉上了眼睛。除凈內(nèi)臟,秦至臻努努嘴,她心領(lǐng)神會,拿起軍用水壺,灌滿泉水,幫著沖洗。沖洗干凈,秦至臻甩凈手上的水珠,小心地打開一個塑料包。白芳芝問:“這是什么?”秦至臻說:“細(xì)鹽。再好的肉沒鹽也難以下咽。”白芳芝無比驚訝地問:“你會掐算嗎,你知道要烤野兔,離不了鹽,所以提前準(zhǔn)備下了。”秦至臻說:“我哪里想到會在這里用著。我是為闖東北準(zhǔn)備的,我怕剛?cè)フ也坏铰淠_處,找不到吃的。但我聽說那里野物到處都是,不行我就先弄些野物充饑。所以就準(zhǔn)備了刀子、鹽、鐵絲。”白芳芝不由自主地嘆道:“估計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比你更細(xì)心的男人了。”秦至臻不置可否地笑笑。
在一個僻靜處搭好臨時爐灶,秦至臻卻遲遲不點火?緜野兔還要等時辰嗎?他朝西邊山顛看著。太陽終于落下去了,他這才打著火……
野兔烤熟了。秦至臻拽下一只后腿,遞給白芳芝,他自己卻用小刀片兔子身上的肉。白芳芝說:“你吃另一根,你不吃我也不吃。”秦至臻見她態(tài)度堅決,這才扯下另一根。
這是白芳芝今生吃過的最香的肉。她慢慢嚼著,不知為什么,有一刻,她甚至想哭。
吃飽喝足,兩個人坐在洞口休息。白芳芝問:“今天是什么日子,還有月亮嗎?”秦至臻說:“有,不光有,今晚的月亮還又大又圓。”白芳芝問:“為什么?”秦至臻說:“因為今天是十月十六。俗話說,十五的月亮十六圓。”白芳芝笑了,說:“你怎么天文地理什么都懂?”秦至臻說:“我也有不懂的時候。比方說,現(xiàn)在我就找不到出去的路。”白芳芝的好心情并沒有受到這句話的影響,她反而安慰秦至臻:“我們一定能走出去的。再說,有野兔充饑,走不出去也沒什么可怕的。早早晚晚我們能走出去的。”秦至臻抬頭看看天,說:“時間還早著呢,我們講故事打發(fā)時間好不好?”白芳芝說:“我不會講故事。”秦至臻說:“你父親就很會講故事,往常我最愿意跟他一起干活,每回地頭歇息,大家伙都圍著他聽他講故事。耳濡目染,你是他女兒,應(yīng)該會講很多故事。”白芳芝努力想了想,說:“我真沒給人講過故事,要不我把我父親講的故事重復(fù)一個給你聽,不知道這個故事他給你們講過沒有。”
秦至臻問:“什么故事?”白芳芝說:“一個關(guān)于鬼打墻的故事。”秦至臻搖搖頭,鼓勵道:“沒聽過,你快講吧。”
白芳芝清清嗓,說:“我父親講的這個故事是他早年間的一個親身經(jīng)歷。他說,1943年春天,他去黃前鎮(zhèn)趕早集,四更天就上路了。四周黑黑的,小路彎來拐去,幸好前面也有趕夜路的,晃著盞提燈,影影綽綽,好像得有兩三個人。我父親就緊趕慢趕,想攆上人家,沾個光。可是,無論他怎么趕也趕不上。當(dāng)時我父親心里直埋怨,心說這伙人心術(shù)也忒不正,怕別人沾光就飛毛腿似地跑,也不怕摔著自己。忽然,前面的燈滅了,四周黑燈瞎火的。我父親趕過去,仔細(xì)一看,是一片墳地,他立時驚出一身白毛冷汗。他瞪大了眼尋找剛才在前面引路的那伙人,但根本找不見。父親心說,不好,遇見鬼了。他撒腿就往回跑,跑出一段,看見一個瓜棚。瓜棚前坐著一個老頭,正吧嗒吧嗒抽煙,煙鍋里的火一閃一閃。老頭使勁咳嗽了一聲,對我父親說:‘趕黃前集走這邊,剛才你走錯路了。’父親千恩萬謝:‘謝謝你大爺。’父親按著老頭的指引往前走,越走越覺得不對勁,沒錯,父親又走到了那片墳地邊。父親心說不好,遇到鬼打墻了。父親扭頭就往回跑,順著小道一直跑。謝天謝地,我父親總算跑回了家。早集沒趕成,我爺爺很生我父親的氣。但日上三竿,我爺爺就不生氣了。不光不生氣,還跪下來使勁磕頭。你猜怎么回事,這個大集,八路軍的一個偵察員打死了黃前據(jù)點的一個日本鬼子,然后鉆進(jìn)趕集的人群跑了。窮兇極惡的鬼子沒抓住八路軍,就在街口架起機關(guān)槍沖著人群掃射。這一次,日本鬼子共打死六十多個無辜群眾,其中就包括我的大舅。”白芳芝情緒一下變得激動、悲憤起來,“一想到日本鬼子的罪惡,我就想起漢奸,想起你們國民黨反動派,如果不是你們不抵抗,日本鬼子也不敢橫行霸道騎在我們頭上那么多年。”
待白芳芝情緒稍微平復(fù)一點,秦至臻這才說:“你看, 本來想讓你講個故事打發(fā)時間,放松放松,倒把你氣成這樣。”白芳芝說:“你沒有親人死在鬼子槍口下,你當(dāng)然不生氣。你是國民黨,你當(dāng)然沒臉生氣,你說,你除了打共產(chǎn)黨之外,你打過鬼子嗎?”秦至臻沉默著,過了很長時間,他聲音低沉地說:“你怎么知道我沒有親人死在日本鬼子槍口下?你怎么斷定我沒有打過日本鬼子?”白芳芝十二分不屑地說:“你打過鬼子?你硬往自己臉上貼金吧?”秦至臻說:“你能平心靜氣地聽我講講我的歷史嗎?”白芳芝說:“你的歷史我知道,你,國民黨黃埔軍校畢業(yè),解放戰(zhàn)爭,開封戰(zhàn)役,你負(fù)隅頑抗,被我們?nèi)嗣窠夥跑姺斄恕?rdquo;秦至臻極力抑制著自己的情緒,低沉地說:“這是事實,也是我最無奈的一段歷史。但我的另一段歷史呢,你愿意聽嗎,如果愿意,我就講一講。”白芳芝用諷刺的口氣說:“講吧,我洗耳恭聽。”
秦至臻用低緩的語氣開始了他的講述:
“1921年9月我出生在廣西一個知識分子家庭,父親是中學(xué)教員。18歲這年,我懷著一份殺敵報國的赤誠之心到四川成都報考中央陸軍學(xué)校,也就是名揚四海的黃埔軍校。因為抗戰(zhàn)的原因,黃埔軍校輾轉(zhuǎn)遷徙到了成都。1939年春天是我夢想成真的日子,我光榮地成為黃埔軍校第16期學(xué)員。經(jīng)過一年多刻苦學(xué)習(xí)和訓(xùn)練,1940年4月,我順利畢業(yè),并直接奔赴抗日前線,到第五戰(zhàn)區(qū)李宗仁司令長官麾下,參加棗宜會戰(zhàn)。棗宜會戰(zhàn)歷時兩個多月,中日雙方展開了殊死搏斗。張自忠將軍就壯烈犧牲在這場會戰(zhàn)中。張將軍是你們山東臨清人。他生前寫給副總司令馮治安將軍的信感人至深。三十年過去了,至今我仍熟記于心,張將軍在信中說:‘國家到了如此地步,除我等為其死,毫無其他辦法。更相信,只要我等能本此決心,我們國家及我五千年歷史之民族,決不至亡于區(qū)區(qū)三島倭奴之手。為國家民族死之決心,海不清,石不爛,決不半點改變。’殉國前,張將軍身中七彈,面對重重包圍上來的日軍,他毫無懼色,他留下了最后一句話:‘我力戰(zhàn)而死,自問對國家、對民族、對長官可告無愧,良心平安。’隨拔劍自刎。張將軍殉國當(dāng)日,38師師長黃維剛帶領(lǐng)敢死隊,端著輕機槍于夜間突襲,奮勇?lián)尰亓藢④娺z骸。”
秦至臻激動地講不下去了。
白芳芝像是在聽一部天書,新奇、震撼。她被深深地吸引住了。她什么也沒說,只是默默地等待著秦至臻繼續(xù)向下講述。
緩了一會兒,秦至臻才重新開始講述:
“一想起這些,我胸膛里就翻江倒海鼓蕩得難受。后來我也在一次戰(zhàn)斗中負(fù)傷。子彈直接射進(jìn)了我的左腿脛骨。我被戰(zhàn)地救護(hù)抬到了后方。但當(dāng)時傷員太多,根本救治不過來,負(fù)責(zé)看護(hù)我的是當(dāng)?shù)匾粋土家族姑娘,她只能給我的傷口進(jìn)行簡單清洗和包扎。因為失血、發(fā)燒和劇烈的疼痛,我處于半昏迷狀態(tài)。但我的耳邊一直縈繞著她的聲音:‘長官,我相信醫(yī)生一定會來救你的。’ ‘長官,我能為你做點什么?’‘長官,您喝點水吧。’‘長官,我會一直陪著你的。’三天后,我的高燒漸漸退去。我吃力地睜開眼睛。她興奮異常,把臉湊上來:‘長官,您終于醒了。’我覺得有雨滴滴到了我的臉上。其實不是雨滴,是她激動的淚水。我轉(zhuǎn)動眼睛,發(fā)現(xiàn)好象換了地方。我說,我朦朦朧朧地記得原先我躺在一間大敞棚里,現(xiàn)在怎么躺在了山洞里。她告訴我:‘長官,敵人來轟炸,我就把你背到這個地方來了。’我有點疑問:‘你一個人把我背來的?’她攥起秀氣的小拳頭,說:‘是的長官。我們長陽女子從小爬山越坡,別看我們?nèi)瞬淮,但我們都有一副好身體。不信等你好了,我再背著你爬山。’我說:‘我已經(jīng)相信了。你貴姓?’她說:‘長官,我姓覃,你叫我小覃好了。’我眼睛一亮:‘我也姓秦。’她很激動的樣子,說:‘我是西早覃,土家族,覃是我們土家族的大姓。’我說:‘我是秦朝的秦。’她仍然很興奮的樣子,說:‘都讀同一個音,我很榮幸,我跟抗日英雄姓同一個音的姓。’她可真會說話。通過交談,我了解到小覃是宜昌女子師范學(xué)校的學(xué)生,宜昌淪陷后志愿參加了戰(zhàn)地救護(hù)隊。”
秦至臻忽然動情地輕聲唱起歌來。這是白芳芝從來沒有聽過的歌曲,高亢、婉轉(zhuǎn)、淳樸,直入人心。
云中現(xiàn)出太陽來,
天上起了五色云,
不是風(fēng)云是雨云。
你是風(fēng)云風(fēng)吹散,
你是雨云兩撤開。
云中現(xiàn)出太陽來。
白芳芝聽得癡迷,由衷地贊嘆道:“真好聽呀。”
秦至臻謙虛地說:“我沒有小覃唱得好。土家族姑娘個個能歌善舞。為了分散我的注意力,減輕我的痛苦,小覃姑娘就一首一首地哼唱給我聽:
一樹櫻桃花,
開在巖腳下。
蜜蜂不來采,
空開一樹花。
白芳芝嘟噥道:“這好象是情歌吧?”
秦至臻說:“是情歌。因為我們兩個戀愛了。在她的悉心照料下,我基本恢復(fù)了健康。我一直沒有接受手術(shù),敵人的那顆子彈就永遠(yuǎn)地留在了我的小腿里。半年后,我要回歸部隊,小覃送我到清江邊。我們相約,等抗戰(zhàn)勝利了,我們就結(jié)婚。我與她揮手告別。她直挺挺地站在原地,她忽然亮開嗓子大聲地唱起來:
清江水八百里長,
不及妹妹淚兩行。
哥哥放排走遠(yuǎn)方,
妹妹天天心發(fā)慌。
妹妹天天把歌唱。
“她的歌聲一直追著我,追得我淚水止不住地往下淌。”
白芳芝被秦至臻的故事深深打動了,淚水順著她的臉頰慢慢向下流。她輕輕拭去淚水,問:“后來你們結(jié)婚了嗎?”
秦至臻說:“沒有。第二年秋天她就在日本鬼子的一次轟炸中犧牲了。”
接下來是讓人窒息的沉默。


第三日

昨天晚上,白芳芝沒有睡好,她的靈魂深處被不停地撞擊著,一些陌生的畫面,陌生的名字在她眼前和腦海里閃現(xiàn)。最揮之不去的還是小覃姑娘。她極力猜想,這個小覃姑娘長得什么樣呢?
早飯是昨晚吃剩的兔肉。兩個人你謙我讓地吃完。白芳芝鼓足勇氣,說:“我想跟你說聲對不起?”秦至臻一臉詫異:“跟我說對不起?”白芳芝臉微微有些紅,說:“是的。過去我對你不了解,我一直不知道你的腿傷是打鬼子留下的。對不起,以前我不應(yīng)該那樣跟你說話,請你原諒。”秦至臻和藹地看著她。既而,臉上的肌肉卻一陣痙攣,眼圈竟紅了。他快速地用大手使勁搓了幾下,自嘲道:“沒出息,讓你笑話了。”
白芳芝望著秦至臻,忽然說:“你跟我回去吧,我跟大伙兒說明白你的真實歷史,往后,他們就不會像過去那樣對待你了。”
秦至臻凄楚地笑笑,堅定地說:“開弓沒有回頭箭,我不會跟你回去的。”他話峰一轉(zhuǎn),“我們還是抓緊尋找走出去的路吧。”說著,縱身跳下洞口的大石。
“哎呀!”秦至臻蹲在地上痛苦地抱住了自己的右腳。白芳芝滑下大石,關(guān)切地問:“怎么啦?”秦至臻咬著牙,說:“腳崴了。”白芳芝說:“不要緊,有我呢。我背你出去。”秦至臻說:“山高路遠(yuǎn),你可背不動我。”白芳芝不服氣,說:“你看不起我,我不比小覃姑娘差。”說過又有點后悔,怕勾起秦至臻的悲傷。秦至臻說:“就算你背得動我,也要等你找到出去的路才行。”白芳芝不好意思地說:“你看,都把我急糊涂了。”
安頓好秦至臻,白芳芝揮揮手:“你在這安心等著。我去了。”白芳芝立功心切,大踏步地走了。這兩天一直是秦至臻照顧她,她想盡快找到出山的路,在秦至臻面前好好表現(xiàn)一下。她甚至想象起背著秦至臻走在山路上的情景。她的心莫名地怦怦直跳。
日頭過午,白芳芝一身疲憊一臉失望地回來了。
秦至臻安慰她,說面包會有的,牛奶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我們一定能走出去的。白芳芝眼淚在眼里打轉(zhuǎn)。秦至臻問:“怎么還哭了?路上遇到什么危險了?”白芳芝委屈地說:“危險倒沒有,但我恨我自己,連個路也找不到。”白芳芝抬頭看看天,“天都上午歪了,我也餓了,我們不是還有一只野兔嗎。吃了飯我接著去找。”秦至臻說:“對不起,你還要堅持幾個小時,等太陽落山了,我抓緊給你烤。”白芳芝不明白,問:“我肚子都咕咕叫了,為什么還要再等幾小時。你腳不方便,我來烤。”秦至臻說:“現(xiàn)在不能烤,一點火就起煙,煙霧飄到高空,很容易被人發(fā)現(xiàn)。他們會尋著煙霧找到這里。”白芳芝眼睛一亮:“那不更好嗎,我們走不出去,他們找來,正好把我們帶出去。”秦至臻苦笑一下:“對你是好事,對我就是自投羅網(wǎng)。”白芳芝沒再說什么。她從兜里掏出一大把圓圓的小紅果。“我摘的小紅果,又酸又甜,可好吃了。你嘗嘗吧。”秦至臻接過來,仔細(xì)一看,皺起眉:“你吃了?”白芳芝說:“我邊摘邊吃,吃了不少呢。這些都是給你留的,你吃吧。”秦至臻說:“麻煩了,這是妖果,毒性很大。”白芳芝不以為然,說:“又酸又甜,怎么會有毒呢。有毒我也不怕,我娘說,我的胃天下少找,吃個秤砣化個鈴。”秦至臻臉色嚴(yán)峻地說:“大前年咱們大隊組織部分青壯勞力跟劉中醫(yī)到北山里采過一回中藥。劉中醫(yī)親自指給我看,說,這是妖果,有毒,輕則全身浮腫,重則呼吸困難,甚至窒息。”秦至臻騰地站起來,“你在這老實待著,我去找紫蘿根,我記得劉中醫(yī)說過,它配以葛根能解妖果毒。記住,就在這待著,不要亂跑。”白芳芝見秦至臻動作麻利,便指著他的腳,驚訝地問:“你不是崴腳了嗎,怎么跟好人似的?”秦至臻說:“采藥回來我再給你解釋。”
秦至臻把白芳芝托上大石,說:“你先在洞里歇著。”
秦至臻一走,白芳芝就在洞里四處尋找,希望找到秦至臻的打火機什么的。但她什么也沒有找到。這個秦至臻,一應(yīng)物品都裝在了包袱里,而他又人不離包袱,包袱不離人。
白芳芝覺得無聊,肚子叫得人心煩意亂。她倚在洞口,在心里嘲笑秦至臻大驚小怪。但不大工夫,她就覺得渾身不舒服,肚子痛,惡心,想吐,卻又吐不出來。呼吸也變得困難起來,像挑著一副重?fù)?dān)爬山。白芳芝明白,她真的中毒了。她望著剛才秦至臻消失的地方,急切盼望他快快出現(xiàn)。現(xiàn)在,只有秦至臻能救她。
大約兩個小時后,秦至臻急匆匆趕回來,見狀,二話沒說,趕緊將采來的藥弄碎,塞進(jìn)漆皮脫落的鋁制軍用水壺里,灌進(jìn)去半壺涼水。然后用石塊支了個簡易爐灶,折了些干樹枝,點火煮藥。
白芳芝現(xiàn)在不僅呼吸困難,還出現(xiàn)了浮腫,臉也漲得通紅。
壺嘴里噴出白色的蒸氣。秦至臻又耐著性子煮了一會兒,這才用兩根樹枝作鉗,使勁夾住壺嘴,移到山泉邊,小心謹(jǐn)慎地把水壺多半個身子浸到泉水里給它快速降溫。一股熱氣騰空而起。秦至臻估摸著藥湯的溫度降得差不多了,把壺從水里提起來,親自嘗了嘗,溫度正好,便捧了水壺來給白芳芝喂藥。他坐下來,一條胳膊擁住白芳芝,一手舉了水壺,送到白芳芝嘴邊:“來,喝藥。”
白芳芝把藥喝凈。秦至臻神情非常緊張,兩只大手使勁絞著,指關(guān)節(jié)發(fā)出喀吧喀吧的震耳欲聾的脆響,他目不轉(zhuǎn)睛地觀察著白芳芝。
白芳芝瞇著眼睛,吃力地看著秦至臻,她想安慰他幾句,但沒有力氣說話。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秦至臻變得焦躁不安。他望著白芳芝,說:“你快好起來吧,否則我就是罪人了。”白芳芝慢慢搖了一下頭。秦至臻接著說,“再等一刻鐘,你如果還不見好轉(zhuǎn),我立即背你出山,去醫(yī)院。”白芳芝感激地望著他。
不到一刻鐘,藥效就發(fā)揮了作用。白芳芝的呼吸首先逐漸平穩(wěn)下來,臉色也不那么紅了。秦至臻雙手合十:“謝謝泰山奶奶保佑。”白芳芝終于有力氣說話了,她用異樣的眼光看著秦至臻,說:“你也信泰山奶奶?”秦至臻說:“這藥香山屬泰山山脈,當(dāng)然歸泰山奶奶管轄。剛才我漫山遍野四處找尋紫蘿根,怎么也找不到。我急了,跪下來,祈求泰山奶奶:‘泰山奶奶,你保佑我吧。不,你保佑黃嶺大隊團支部書記白芳芝吧。’真神奇啊,我站起來,沒走幾步就發(fā)現(xiàn)了紫蘿根。你說,這不是泰山奶奶保佑的嗎?我當(dāng)然要謝謝她老人家了。”
秦至臻雙手一直舉在胸前,見白芳芝定定地看著他,就不好意思地搓動手掌,說:“剛才真煎熬啊,我按著劉中醫(yī)的藥方給你喝下藥,可我的心里一點底也沒有,你萬一有個好歹,我可擔(dān)待不起啊。”白芳芝覺得身體輕松了許多,心情也隨之好起來,她的眼神有了新的內(nèi)涵,她說:“你沒學(xué)過中醫(yī),劉中醫(yī)好幾年前隨口說過的一個藥方你怎么還能記的呢?”秦至臻笑笑,說:“我過目不忘。小時候背課文,我讀一遍就能背誦,讀兩遍就能一字不差地背誦。同學(xué)們都奇怪,說你怎么能過目不忘呢?我反問:過目怎么能忘呢?我這樣說是不是不太謙虛。毛主席教導(dǎo)我們說,‘謙虛使人進(jìn)步,驕傲使人落后’。”
白芳芝笑了,說:“我做夢也沒想到,世界上還有你這樣的人。”秦至臻連忙問:“你這是表揚我呢,還是批評,我怎么聽不出來。”白芳芝故作生氣狀:“連這個也聽不出來,算我白說。”說完,定定地看著秦至臻。秦至臻把臉扭一邊,不對著她的眼睛。
白芳芝忽然想起什么,說:“你剛才點火熬藥,起那么大煙,你不怕被人發(fā)現(xiàn)?”秦至臻說:“救人要緊,哪還顧得了這些。”白芳芝還想問他崴腳的事,卻忽然起了內(nèi)急,。她非常不好意思地對秦至臻說:“我想解小手。”秦至臻高興地說:“看來葛根起作用了。葛根利尿、解毒。你身體虛弱,就在洞里解吧,我躲到遠(yuǎn)處去。”白芳芝堅決不同意,她說:“這是咱們的窩,我不能把它弄臟了。你扶我下去。”秦至臻擰不過她,只得按她說的辦。
小解回來,白芳芝覺得身體又好了一大截。她鄭重地對秦至臻說:“謝謝你,謝謝你救了我。”秦至臻喀吧喀吧地使勁弄著自己的手指,說:“你不用謝我,是我對不起你。”白芳芝疑惑地看著他,問:“什么意思?”秦至臻說:“我一五一十把我心里的想法告訴你吧。其實,我壓根兒就沒有迷路,我知道出山的路。我想,我制造了那個自殺現(xiàn)場,本來嚴(yán)絲合縫滴水不露的?墒牵氵@一失蹤,大家必然懷疑。最大的懷疑就是我先把你謀害了,然后畏罪自殺。所以,現(xiàn)在他們一定在四處尋找你的下落。我想在這藥香山先躲避幾天,等風(fēng)頭稍過再走。今天早晨我故意裝作崴了腳,因為我不想再跟你一起去尋路,每回看見你失望至極的樣子,我內(nèi)心非常煎熬。說良心話,剛開始我真的很恨你,恨你打亂了我的計劃。但后來我想明白了,也許這都是命吧。并且我發(fā)現(xiàn)你其實也是個好姑娘,人長得漂亮,還挺善解人意。你放心吧,這一切都結(jié)束了,明天一早我就送你出山,這里太危險了,我在附近發(fā)現(xiàn)了狼的糞便。我只有一個要求,就是到時候我們井水不犯河水,你回黃嶺大隊,我去東北。”
秦至臻講完了,白芳芝心情異常復(fù)雜。過了許久,她說:“好吧,就按你說的辦。”她環(huán)視著石洞,眼睛忽然濕潤了。她問:“今晚還有月亮嗎?”秦至臻說:“有,但很晚才回出來。”她說:“你再給我講故事吧,講到月亮出來。然后我講,講到天明。”秦至臻長長地出了口氣,說:“你一定餓壞了,我去烤野兔。”

天剛蒙蒙亮,白芳芝就起來洗漱,她對著秦至臻的小圓鏡左照右照。本來一雙美目最讓她自豪,但經(jīng)過昨天一折騰,昨天晚上兩個人又說了一晚上的話,這會兒,眼睛有點浮腫。
秦至臻軍人作風(fēng),一陣風(fēng)就收拾好了。
出發(fā)。白芳芝無限眷戀地望了望石洞,轉(zhuǎn)過身。
秦至臻在前,白芳芝在后。秦至臻不時扭頭看看白芳芝。白芳芝提醒他:“我跟著呢,你自己小心腳下的路。”
走到一面峭壁前。兩個人都立住了。他們曾經(jīng)到過這里,因無路可尋,只能失望而歸。
秦至臻回過頭,對白芳芝笑笑。然后繼續(xù)往前走,眼看就要碰壁,只見他身體微微向右一側(cè),然后,他整個人就消失了。白芳芝驚得目瞪口呆。秦至臻忽然又從峭壁里探出半個身體,沖她招手。白芳芝趕緊向前移幾步,她的臉幾乎貼到了峭壁上。她笑了:太不可思議了,遠(yuǎn)看是一面直立的峭壁,把臉湊近了才發(fā)現(xiàn),原來是兩面峭壁,一前一后。前后錯開幾十公分,正好能擠過一個人去。由于這兩面峭壁的顏色、紋理非常一致,不把臉貼上,還真難發(fā)現(xiàn)它們其實是分開的。最最關(guān)鍵的,誰能想到前面這面峭壁很薄,只有半米厚,它的后面是一段坡路。
白芳芝繞過去,又返回來,看著峭壁笑。
秦至臻催她:“快走吧,天要大亮了。”白芳芝追上來,問:“我現(xiàn)在仍有個疑問,那天晚山我們是從什么地方鉆進(jìn)藥香山的呢?”
秦至臻說:“這可能是個永遠(yuǎn)的謎。”
腳步匆匆,兩個人誰也不再說話。
終于走出了藥香山。三叉路口,該分道揚鑣了。秦至臻往右,白芳芝緊跟。秦至臻停下,指給她:“錯了,你該往那。”白芳芝堅定地說:“沒錯,我要跟你一起走。”秦至臻一臉驚愕:“什么意思?”白芳芝堅定地說:“我要做你的小覃。”秦至臻嚴(yán)詞拒絕:“瞎胡鬧,不行。”白芳芝一臉決絕:“我就是要做你的小覃。”秦至臻甩開大步,想把白芳芝甩掉。白芳芝緊隨其后。秦至臻立住,回過身,拿眼瞪她。但見她眼里涌滿了淚水,慌了:“你哭什么,我這也是為你好。”秦至臻哭著說:“真為我好,你就帶上我。”秦至臻焦急地說:“你跟上我這樣的人,一輩子都會吃苦頭的。”白芳芝任性地說:“跟你在一起,再苦我也不怕。”秦至臻還是不同意,轉(zhuǎn)過身,又要走。白芳芝厲聲道:“秦至臻!”秦至臻咯噔立住。白芳芝警告他:“你膽敢再往前走一步我就喊人,反正不遠(yuǎn)處就有村莊。”秦至臻遲疑地向前移動了一小步,就聽見白芳芝真的喊出了聲:“哎——快來人……”秦至臻嗖地轉(zhuǎn)回身,撲上來,用手捂住她的嘴。白芳芝順勢用雙臂勾住秦至臻的脖子,整個人吊在了他的身上。秦至臻長嘆一聲。白芳芝跳下來,興奮地說:“你同意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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