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在這個世界上活了八十一歲。八十一歲這年的冬天，他中了煤氣，不聲不響地死了。一個人老了，就像一株小草到了蕭殺的秋天，隨便哪一股風(fēng)兒也可以把他吹走。雖說他這一生經(jīng)歷過無數(shù)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日子過得辛辛苦苦，但他自己悠然自得，很滋潤很幸福。
老人十分節(jié)儉，衣食住行，能節(jié)省的就節(jié)省。錢能不花的錢就不花，能少花的就少花。就連那漫長的寒冬，他也舍不得生爐子。自從他記事起，每個寒冷而漫長的冬天，老人都是燒火炕度過來的。小時侯，每到秋天，他就背著一個筐跟著父親到村邊的小樹林里拾樹枝摟樹葉，到河堤上拾柴砍草，回來堆在院子的一角，為過冬作準備。到了冬天，好天氣的時候，他們爺倆還常到河堤上去打柴砍草，繼續(xù)往柴垛上堆。
老人成家立業(yè)之后，還像他父親一樣，靠拾柴火燒火炕過冬。后來幾個孩子出世，家里人口多了，做飯還是燒柴火。一頓飯做熟，炕也就燒得很燙了，有時甚至把炕上鋪的葦席都炕煳了。等炕涼一些了，便把被褥鋪好捂在炕上，不讓熱氣跑掉。一家老老少少坐在被子上，把腳伸進另一個被窩里暖著。他就給孩子們講故事，牛郎織女，天仙配，楊家將……孩子們聽得很入迷。等他們困了，脫了衣裳鉆進被窩睡覺，一覺就睡到天大亮。
后來兒子娶了妻，閨女出了嫁，一個一個都從他這個家里分了出去。只剩下他和老伴相依相伴。后來老伴撒手而去，就剩下他孤零零的一個人。一個六十多歲的老人，獨自住在這個大院子里，顯得空落落的。但他卻怡然自得，有滋有味地過著自己的小日子。到了冬天，天氣好的時候，他就到街上和別的老人們?nèi)コ萌�，有一句沒一句地說些閑話。餓了回家做飯吃飯，不過單靠做飯已經(jīng)不能把炕燒熱，他就睡覺前把炕再燒一次。
每天晚上，臨睡覺前，他往炕洞里塞上幾把柴火，“嚓”地一聲，劃上一根火柴把柴火點著�？粗腔鹈绾艉舻赝欢蠢镢@，他心里也就覺得有一種說不出的舒服。那柴火在燃燒的過程中還不斷出現(xiàn)噼噼叭叭的爆裂聲，在他聽來也十分悅耳。這時，他早已把被窩在炕上鋪好了。不一會炕就熱了，被窩里也熱乎乎的。他把衣裳脫光了鉆進去，漸漸進入夢鄉(xiāng)。
這幾年，他上了幾歲年紀，頭發(fā)胡子都白了，也已經(jīng)老態(tài)龍鐘�？缮戆暹�很硬朗，很結(jié)實。人們常常見他早晨背著一個空筐出去，中午背著一大筐柴草晃晃悠悠地走回來。如果遇上路邊有一塊大石頭，他就會把筐放在上頭喘口氣。他在大街上這一來一往，簡直成了村里一道人們百看不厭的風(fēng)景。人們不住地觀看，贊嘆，看人家這么大年紀了還這么勤謹。老人聽了很高興，覺得這樣生活很快樂。
他就這樣自己背著一個筐到處拾柴火，靠燒火炕過冬。他燒了大半輩子火炕，度過了幾十個漫長的寒冬，都過得平平安安。他覺得自己的好日子還長著呢。有人逗他，說別摔個跟頭把你摔死了。他瞪那人一眼，樂呵呵地說，你死了，我也不死。
老人八十一歲的秋天，三兒子在村頭開了一家煤場。他的兒子從外地整車把煤拉回來，在當(dāng)?shù)亓阗u。這開煤場風(fēng)險大些，但有時很掙錢。他跟父親說，我給你買個爐子，弄點煤過來，你生個爐子吧。老人搖了搖頭說，不，俺還是燒火炕吧。兒子說，你都這么大年紀了，想動不想動的，就不用背著筐拾柴火了。父親說，背著筐拾柴火，是俺的營生。人不能沒有營生。兒子面有難色，說，我開煤場，你還背著筐拾柴火，讓鄉(xiāng)親們都笑話我不孝順。老人說，你孝順不孝順，我心里明白，你管他們怎么說哩。
也真有人當(dāng)面對兒子說，你開煤場，能說沒有煤嗎？那點剩底你父親也燒不清。他那么大年紀了，還讓他背著筐到處拾柴火。天天晚上煙熏火燎地?zé)鹂�，讓人看著多么難看呀。兒子說，我已經(jīng)跟他說過幾次了，他不聽，我有什么辦法？那人就嘿嘿一笑。那人一笑，兒子心里就沒底，問，你笑什么？那人說，我笑什么，他聽不聽不全在你嗎？你不給他弄爐子不給他弄煤，他想燒也燒不成呀。你給他把爐子安上，把煤送過去，你看他燒不燒。
兒子想了想，也有道理。父親的脾氣他也知道。有時，他想給父親改善生活，就多給父親點錢，可父親手里攥著錢就是舍不得買。他給父親買些東西送過去，父親也就吃了。有時他問父親想吃什么，父親總說什么都想吃，不用管他。有些稀罕的，父親自己舍不得吃，還常給小孩子們留著。兒子們就教育他們的子女們，那些東西是給你爺爺吃的，你們不能吃。老人沒辦法，怕東西撂壞了也就自己吃了。父親過日子，總是這樣細，一點也舍不得浪費。
有人對老人說，你兒子開煤場，讓你燒火炕，這太不公平呀，我給你找他去。老人說，你不用找他，俺愿意。那人說，你不愿意有辦法嗎？老人說，怎么沒辦法？那人說，兒子們不孝順你。老人說，你凈胡說八道。那人說，那你為什么他們一個一個自己生著大爐子享福，連個小爐子也不給你生？老人不屑地看他一眼，莫測高深地說，你們知道什么。那人說，我知道什么，你這個老頭太傻，不知道享福，還給兒子丟人。老人說，享福不享福我自己知道。誰像你們什么活也不干，光知道吃喝玩樂就算享福嗎？那人說人不成反而被說了，還真沒辦法。
可兒子既然拿定了主意，也就不再跟父親商量，買了一個鐵爐子給他送過去，安裝好，又送了一車煤。父親看著爐子直搖頭，嘴里說，我不想燒這個，還是想燒柴火。兒子說，現(xiàn)在社會進步了，大家生活都好了，你也要與時俱進呀。要不，人們就該說我們做兒子的不是了。父親說，生爐子還得時時惦記著，太麻煩，不如燒柴火省事。兒子說，慣了就好了。好說歹說，老人總算沒有繼續(xù)反對。
兒子把爐子給父親生著，屋子里暖暖乎乎的。老人看著紅彤彤的爐火，也很高興。他可以待在屋子里，守著爐子烤火了。過去他一到冬天，好天氣的時候，他不是去拾柴，就是和幾個老頭靠著墻根曬太陽了�，F(xiàn)在他還可以把那幾個老頭叫來到他這里來烤火，聊閑天。他一會捅捅，一會捅捅。笑容從他心底里漾出來的，很燦爛。生上爐子了，好天氣的時候，他還是好到街上靠墻根曬太陽，有時他還背著筐到河邊去拾柴火，他覺得這是一種營生。
自從生上了爐子，屋子里是暖和了，可炕還是有些涼。沒辦法，他還是常燒火炕。后來有一天，老人覺得屋子里擋得慌，就對兒子說了。兒子想了想說，那干脆把炕拆了，買了一張木床，那樣屋子里也就寬綽了。老人當(dāng)時沒有答應(yīng)。因為他大半輩子都是睡炕過來的。猶豫了好長一段時間后，他還是點頭答應(yīng)了。于是兒子就把炕拆了，買回了一張木床放在屋子的一邊，把爐子放在屋子的中間。
這樣屋子里寬綽是寬綽了，也不用再少火炕了。只是有時他感到心里很有些失落。沒有了火炕，就像剛沒了老伴似的，沒著沒落的。有時，他就又背上筐去村外河邊拾柴火。這樣他背著筐在村外河邊走走，心里才覺得充實一些，舒坦一些，出氣覺得也勻?qū)崱Ｋ窃谶@一方土地上長出的一棵小草，就不斷吸收這里的陽光和空氣。他愿意經(jīng)�？纯催@些熟悉的樹木和河邊白沙綠水。
可誰也沒有想到一件不幸的事情竟突然發(fā)生了。在一天的夜里，老人死了。人們發(fā)現(xiàn)他死是在他死后的第二天上午。
這天天氣很好，老人們又到北墻根曬太陽。可是沒人見老人出來，也沒人看見他背著筐到河邊去拾柴火。幾個老人就互相詢問，今天老四怎么不出來了？大家面面相覷，誰也回答不上來。要是在平常，老人出來的幾乎是最早的。今天一不出來，人們就感到有些奇怪，要到他家里去看個究竟。他們來到老四家的門口，發(fā)現(xiàn)大門還沒有開。隔墻叫了幾聲，里面沒有聲音。人們感覺有些不妙，想辦法進了院子�？晌蓍T也沒有開，人們打開屋門一看，只見老人躺在炕上，推了推，一動不動。
人們趕忙找來村里的醫(yī)生。醫(yī)生背著藥兜子來了，摸了摸腦袋，翻開眼皮看了看，又到爐子跟前看看，爐子里的火也半死不活的，說，像是中煤氣死的。幾個兒子聽說后也趕過來，讓醫(yī)生再想想辦法。醫(yī)生說，時間太長了，身子早冰涼了，沒辦法了。準備后事吧。三兒子便伏在父親身上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說，是我害了你呀，是我害了你呀。
三兒子真的很后悔，心想，父親想燒火炕，還不如讓他燒火炕，都是鄉(xiāng)親們?nèi)堑牡�。可不過也不能抱怨鄉(xiāng)親們。因為自己當(dāng)時也確實有這份心，鄉(xiāng)親們本來也都是好心。他說，父親本來就不愿意生爐子，可覺得他那么大年紀了，還背著筐拾柴火，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后悔也來不及，就給他硬生上了，想讓他享幾天福�？烧l也沒有想到他就中煤氣死了。兒子的確很傷心，但只能說，是我害了你呀。
人們就勸他，是你父親命不濟，沒有福氣，他享不了福。按說八十一歲死了，在你們家里頂著老口了，在咱們村里也頂著長壽的。人生是有定數(shù)的，到了壽數(shù)，他就是不中煤氣死也可能得別的什么病死的。兒子捶胸頓足說，他不該中煤氣死的，是我害了他。要是不生爐子，說不定還得多活幾歲，會成為村里的老壽星。也有些人說，沒有了老人，村里的人們就再也見不到他背著筐出來進去，心里還真有一些失落。在給老人糊棺罩時，還特意給他糊了一個筐，讓他到陰間里可以繼續(xù)拾柴火。
埋葬了老人，孩子們開始整理他的遺物。弟兄們要對他的遺物進行分割。他的屋子里雖然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但都沒有多少有用處的。幾件舊農(nóng)具，雖然早已多年不用，他還是敝帚自珍，當(dāng)作寶貝，保管得好好的。他的衣服本來就不多，好一點的都陪了葬，剩下的幾件舊衣服，也破破爛爛的。只有兩個大甕特別顯眼，里面滿滿的，都是小麥。他活著的時候，不準人們動他的。他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家中有糧，心中不慌。”現(xiàn)在他死了，這兩甕麥也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兒媳婦們拿來幾個尼龍袋，要把兩翁小麥分成三份。弟兄三個，每人一份。她們剛弄到一半上，忽然發(fā)現(xiàn)里面埋著一個紙包。她們把紙包拿出來，紙包包得層層疊疊嚴嚴實實的。她們小心地剝開，里面是一小包一小包的錢。她們再往下弄，又發(fā)現(xiàn)了一個紙包，里面還是錢。見到錢，兒媳婦們感到很驚喜，臉上蕩漾著笑容，眼睛里也放著光。
把兩甕麥分完，共弄出了三個紙包，每個紙包里都是包的錢。有新版的，也有舊版的，有零的，也有整的，他們數(shù)了數(shù)，總共有三萬多塊。鄉(xiāng)親們見了很驚奇，說，你們可真有福氣。糧食甕里還給你們藏著這么多錢。
兒子們看著這些錢，卻覺得十分心酸，說，我們每年都給父親的錢，他沒有舍得花。他都是這么攢著，攢著。他自己還那么細，一輩子舍不得吃，舍不得穿，過著那么節(jié)儉的日子。那么大年紀了，還背著筐到處拾柴火，讓我們怎么不難過呢？這幾年我們也都好過了，剛讓他享幾天福呀，他又去了。人們也驚嘆不已，禁不住唏噓再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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