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結(jié)束后,文遠估算了一下自己的分數(shù),根據(jù)學校的要求填報了“一本”志愿,便馬不停蹄地回到了百里外的深山老家。
這時他既可以放松一下身心,又能夠幫助爺、伯(父親)干點兒地里的農(nóng)活,他知道,這時候地里是非常需要人手的。
見到孫子,駝背的爺心里有說不出的高興勁兒。爺知道自己老了,以后揚宗耀祖?zhèn)髯诮哟氖聝,還得由孫子來完成。
文遠拉著爺?shù)氖终f:爺,您身體還好吧。
爺愛撫著文遠的頭,話沒說出口,眼先濕潤了。
“考啦?”沒問成績好賴,伯平穩(wěn)地說,先擱家里歇歇吧。
伯看著地里的農(nóng)活,雖心急火燎,但還沒有在面上表現(xiàn)出來,他深切感受到,文遠的個頭長成了,但畢竟還是一個幼苗,不過,也并不希望文遠來接他的鋤把兒。
考后文遠心里盤算著,也就是640分的樣子,640分能上個什么樣的大學呢,他也說不明白,現(xiàn)在要緊的是幫助爺、伯去侍弄地里的莊稼。于是,就不顧緊張考試后的疲憊,整天背著鋤,跟伯下地里干活。
十天半月下來,文遠明顯地曬黑了,消瘦了。媽心疼文遠,每天早飯,要在文遠的碗里臥個荷包蛋,而文遠巧使掉包計,荷包蛋就到了爺?shù)耐肜铮瑺斚±锖烤统韵铝恕?/p>
經(jīng)過艱辛的耕耘,文遠心里有句話要給父親說出來:伯,這樣不行呀,太傳統(tǒng)了,賣頭牛,買臺機器吧,聯(lián)合的,像這么多的花生地,既能種,又能收,省時,還省力。
文遠的知識滲透了出來,在流到故鄉(xiāng)土地上之前,得先流到伯的心坎上。
機器?哎,我不會開呀。伯嘴上這么說,心里盤算的倒是,文遠考上學,我要用那兩頭牛犢頂學費哩。
讓六叔教你嘛,你看人家。文遠從六叔家的幾臺農(nóng)機,聯(lián)想到了自己家的群牛。
還有,人家平原上,根本不用再鋤草了,打除草劑就成。
文遠化學書上有除草劑的說法,他也原封不動地搬給了父親。
伯說,農(nóng)村人不鋤地,誰去鋤地呢。
說服不了伯,文遠只能無奈地跟著父親一起下地干活。
這里沒有電,接受外界的信息,只有聽收音機。日子拉拉雜雜過去了半個多月,文遠覺得如同過了半年。他心里惦記著的分數(shù),是通過一個在縣上工作的哥在電腦里查詢到的。文遠的分數(shù)過了一本線,他還說不上高興,他知道,錄取不了,高興也是白高興,錄取得了呢,錄取得了......他想到了家境,不由得長出了一口氣。
一個月過去了,文遠還沒有接到錄取通知書。按說,本科一批要錄取的話,通知書是該到來的時候了,沒有來,說明落選了,文遠的情緒明顯地沮喪了。
伯說,消受不了,就歇著吧,那農(nóng)活就干不完,啥時候干,啥時候有,你成年不干,您爺俺倆也對付過去了。
時常說,知子莫如父,但,這次,伯猜錯了。
又過了十天,郵遞員送來一個特快郵遞,點著收信人是爺?shù)拿。爺收了東西,人家讓簽字,爺不會寫。爺想了想,接筆畫了個圈,在圈里按個指印,逗得在場的人哈哈大笑。
這包里面是啥物件呢,爺不知道,便夾撒在腋下往地里去找文遠。約莫還有半里地的樣子,爺手里舉起了信喊:文遠……文遠……
文遠抬頭看,因距離遠,光聽見是喊他的,就是不知道爺手里揮舞的是啥東西,似乎是自己的書本,或者復習資料什么的。爺往地里拿這干啥?他心里犯了嘀咕。
待爺走近,他腦中突然意識到,喔,特快傳遞,那是一個盼望已久的大學錄取通知書。
此時,文遠扔下鋤把兒,發(fā)瘋似地向爺這邊跑來,到跟前,他撲通跪下:我的爺……
文遠,爺?shù)男牛疫@七老八十的人了,也有人給我來信,你給我念念,看寫的啥。爺喃喃地說。
文遠擦去滿臉的汗水,定眼一看,收信人就是爺?shù)拿,莫非是?hellip;…,高招資料上,有伯的名字和家庭地址,沒有爺?shù)难剑趺磿沁@樣呢?
你給爺拆開,讀讀,看給爺說的啥事兒。爺撅聳著羊角胡子說。
文遠的手上沾滿了泥土和汗水,沒顧得擦,就顫抖著打開這來自遠方的信件,掏出一張紅色錄取通知書,上面赫然寫著爺?shù)拿终f,你被三和大學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信息工程系錄取了,請于9月25日前到校報到。另外還有一張報到須知,最招眼的是加重黑體字年學費15000元。
看到這里,文遠眼前一黑,倒在了地上。
當文遠醒來的時候,已是躺在家里的床上了,一家人淚眼汪汪地守候在他的身邊。
爺、伯、媽……我,命運不濟。文遠艱難地說,我——落——選——了。
你黑哥說了,我這也是讓上大學的呀,爺不去,你去,呵。爺說。
那是假的呀,我的爺,真的來不了,假的則不請自到。
爺不明白,這恁精致的東西咋會是假的呢,更不明白這大學怎么會發(fā)給他一個通知書。
上不了大學,咱家還有這些地,您表叔說了,他那莊二妞她媽還打聽著你哩,說你考上了大學,人家不沾咱,你考不上大學,就把二妞說給你啦。伯安慰文遠說。
媽撫弄著文遠的眉頭沒有言語。
三天后,文遠回到了市里的母校,找到班主任,查了一下高考錄取咨詢網(wǎng),文遠確實被北航錄取了。
文遠流下了激動的眼淚,同時,頭搖得撥浪鼓似的不敢相信是真的,因為此時,連三本,高職高專的錄取通知書都下來了。
文遠確信自己被別人頂替了,失望到了崩潰的地步,給班主任深深鞠了一躬后說:老師,我走啦。
先回去等著吧,事已至此,我暫時也沒有辦法,不過,不要緊,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開學的時候,你帶著自己所有的高考檔案,到學校去一對質(zhì),什么問題都解決了。班主任給文遠指明了最后一步棋。
回來后,文遠收到了很多信,是同學們來的,大多是報喜信,也有問訊他的情況的。而應該收到的那封信如泥牛入海,始終沒有音信,這就更加重了他的心理負擔。
文遠一惱之下,把自己的學生頭發(fā)式,刮成了一個葫蘆瓢,在烈日或暴雨下,跟隨爺伯耕耘在這片貧瘠的土地上,去收獲那微薄的希望。
一天,天擦黑的時候,文遠直起酸疼的腰背,隱約聽到遠方的汽車聲,以及隨之而來的音樂聲,尋聲望去,一輛北京吉普揚塵而來,車里用擴音喇叭放著喜慶的樂曲。
等到了跟前,下來了一位官員模樣的人說:請問,文遠是這個村的吧?
你是……文遠遲疑地說:你是,我怎么有點眼生呢。
你就是文遠吧,我是鄉(xiāng)教委的劉主任呀,我受鄉(xiāng)政府郭鄉(xiāng)長的委派,前來給你報喜來啦,這是大學錄取通知書(信),還有,這是咱鄉(xiāng)給你的1000元錢獎學金,還有我?guī)淼淖YR電影。劉主任說著用手往車上指了一下。
伯一聽,眼圈先紅了,拉著文遠:這孩子還不趕緊跪下,恩人來啦,趕快磕頭。
哪里的話,跪啥呢,這是我們應該做的。劉主任拉著文遠的胳膊不讓跪。
文遠百感交集,一時說不出話來,向來人深深鞠了一躬。
村上的人一聽說有電影了,更何況是專為文遠演的,那高興勁兒就別提了,整個村莊處在一片祥和歡騰的氣氛中。
在放電影以前,劉主任發(fā)表了熱情洋溢地講話,說鄉(xiāng)政府為了表彰品學兼優(yōu)的學生,先把郵電所收到的、大學來的快件入學通知書進行了收集統(tǒng)計,按照考上大學的人數(shù),鄉(xiāng)政府通過多方渠道,籌集到些資金,對這些學子們進行表彰和獎勵,對由此拖延時間所造成的不便,并致以深深的歉意。
最后劉主任風趣幽默地說,上北京上大學呀,在我鄉(xiāng),文遠還是第一個,(拍著文遠的光頭)這真是小禿摘帽——頭一名(明)呀,希望小學生們要以文遠為榜樣,將來也要考個好的大學,為家鄉(xiāng)爭光,為國家做貢獻。好,我就講到這里,現(xiàn)在電影放映開始,請老少爺們觀看。
文遠和爺坐在一起,爺故意說,我那個通知書還有用嗎?
文遠想說本來就沒有用,但考慮了一下說,有用,放著吧,它能見證一個時代的創(chuàng)傷和印記.
爺不知道啥是“時代的創(chuàng)傷和印記”,和人們一同觀看專為文遠放映的這場電影。
在一個良辰吉日,純樸的山民們牽著兩頭毛驢馱著文遠和他的行李,以這種特有的方式,送走了他們的驕子。
文遠如愿以償?shù)靥ど狭吮本┑那髮W之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