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十月，女人總要咳嗽個不停，沒日沒夜地，并且伴著低燒，而去年這個時候，女人高燒不斷。臨近月底的一個周末，女人從單位坐車兩個小時回去，又是一夜的咳嗽。男人冷著臉，充耳不聞。星期天早上，女人要走。每次都是這樣，利用半天的時間，帶女兒洗澡并清洗一周的衣物。已到門口了，男人奪下她的包，說不準出門，若出，除非離婚。兩個星期前，男人去單位叫她回家，已坐到公共汽車上了，實在不忍心將上學(xué)的女兒獨自丟在他鄉(xiāng)，便在車要開時，她從車上跳了下來。那時，男人就說過她若不丟掉現(xiàn)在的這份工作，他們的婚姻便走到頭了。女人不信。這次，她愣在門口半霎，說，你想好了么？男人說，想好了。女人說，你若早已想好，我亦無話可說。
深秋了，天一連幾日都陰著，這天似乎更冷，女人不住聲地咳嗽，汗出了一身又一身，手腳卻冰涼，走在哪都虛飄飄的，張開手，曲著，什么也抓不住。
程序一道一道地走，男人配合著司法人員，每一環(huán)節(jié)他都熟稔于心的樣子，像演戲，已排練過多次，等到上臺，真正地嚴絲合縫。女人驚異于他表演的高超也驚詫于他的用心，十幾年了，從未見他如此認真過，心中的涼一點點地襲上，直到?jīng)鐾溉�。當男人將那一張離婚證書給她并要回家門上的所有鑰匙時，女人仍如夢魘住了一般。男人將她丟在一個三岔路口，然后乘車絕塵而去。她看男人最后一眼時，男人嘴角滑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是終于卸去包袱之 后的笑。至此，女人更證實了——這是一個陰謀，預(yù)謀了很久的陰謀，但是女人仍不愿去相信！對已成的事實，與其說是女人太驕傲了，倒不如說是她不相信十幾年的感情會被一張紙隔斷，四千多個日夜啊，將很陌生的兩個人變成了親人，雖無血脈淵源，卻如手足心肺一樣。摘心扒肺、心如刀絞、分崩離析這類的詞她在文章中不知用過多少遍，卻都是別人的故事，現(xiàn)在用在自己身上，才知是多么的貼切和凝練。
離婚后，女人回到父母家，仍然沒日沒夜地咳嗽。對她的離婚，父母這里沒有一點點的征兆，她也沒有，是打算和他走完一生啊。她是個不事張揚和不善表白的女人，她可以在夜里等他下晚班，可以將留給他熱過多次的飯放在暖氣片上不住地轉(zhuǎn)以保持均勻的溫度。他總孩子一樣，不管大小的碗，只吃一碗飯。而她，總會將盛給他的米飯摁得很瓷實，面條亦會用很大的碗去盛，有時飯做少了，等盛給他和孩子后，她只剩下很小的一碗，但看他吃得滿頭大汗熱氣騰騰，她無比高興，想著他又會胖一點點了。他的胃不好，她總將面條搟得很薄米飯做得很松軟，而他總挑剔她將面條煮糊湯了，可她沒告訴他這對他的胃有好處。做了好吃的，她總將這些深埋在碗底。她總在他睡下之后將他汗?jié)竦男瑝|拿出放在暖氣片上烤。家里的許多活，她總是在他上班時干好，免得他下班后看到她忙碌的身影。所有這些，她都默默地去做，這是她的本分。雖然她不懂得她以前的生活是不是有愛，但她知道自己的責(zé)任。在這責(zé)任里，她是愛的。是的，她一直愛著她的他她的孩子她的家�？赊D(zhuǎn)眼，這一切都不是她的了。對已成的事實，父母無言，只默默小心地照顧著她的飲食起居。她的工作需要經(jīng)常加班，不管多晚，母親都要等她回來才睡。
每一天，女人都知道自己還愛著，割舍不下的，但是她必須學(xué)會去忘記，可怎么能夠！四千多個日夜的點點滴滴，是皮影戲啊，時時在心的幕布上上演，到酣暢處，鼓鐃齊鳴，震得人心驚膽顫、瞧得人耳熱臉燙！每周五她便能見到女兒，兩個休息日，她極力把女兒帶到人群里和同齡的孩子去相處�？墒�，別的孩子都父母雙全，即使父親舉起手來打那孩子，看在女兒眼里也盡是羨慕之情。女人瞅見，心真是碎了！
多少個黑夜，看見女兒睡著還淚濕的眼，聽著女兒的咽泣聲，她想打電話給男人，可矜持或者說是自尊讓她住了手。一天，女兒又伏在她懷里哭了，她終于打通男人的電話。男人明白她的意思后，冷笑道，說他既然分開了就沒打算再往一起走。她說孩子太可憐。那是她的命！男人的話讓她跌入冰窟。不死心，中間她又回去過兩次。開始男人還留宿，最后拖她出門并下很重的手打她。
從那門里出來，在黯黑的夜里，在走了十幾年的路上，女人對著天上蒙昧的星辰蒼涼地笑了，心里沒有仇恨，想著只要女兒有一個完整的家，什么樣的苦難她都能忍受，包括男人及其家人對她的中傷和對她父母的惡語相向。多少年了，父母將男人一直當成自己的兒子，甚至比兒子還親，好的酒，有他在才會開啟，現(xiàn)在受這樣的侮辱，要以牙還牙，可都被她勸回。只要女兒還能夠回到以前，什么樣的屈辱她也能夠忍受。
雖然每天晚上睡下她都不想再睜開眼睛，但第二天又不得不面對新的太陽一樣，女人隱忍著，仍像以前一樣生活，工作兢兢業(yè)業(yè)任勞任怨，以前就不是個張揚的人，現(xiàn)在的沉默別人也不以為奇，只是體重降到了這些年的最低點，許多朋友覺察到了，但不知道她的憔悴是為了什么。女人波瀾不驚心存幻想地等著屬于他們的那一天。豈知，在她為女兒洗澡洗衣看女兒寫作業(yè)時，男人卻和別的女人在一起。
九月的一天，在她那呆了兩天的女兒突然不去上學(xué)。女人去拉，孩子便瘋了似的哭鬧，并生了根似的，不挪動一點地方。她呆呆地坐在女兒腳下，看著女兒顫栗的身子，想著那樣小的一個人，怎會有那樣大的力氣！后來她才知道，也是那天早上，男人迎娶了那個女人。按男人給別人的說法：父親生三子，三子卻生三女，作為長子，他不能讓香火斷在他這里，延續(xù)的方法只能是趕快再娶個女人生育。
聽了這話，女人突然覺得以前為了讓這樣一個人回心轉(zhuǎn)意而癡守是多么的不值，同時也為他的新娘感到悲哀，他不過是將女人作為延續(xù)香火的生育工具罷了，所以才以她太看重工作為由并羅列許多“罪證”讓她離開，而她，竟然為此差點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若不是父親一夜間白了的頭發(fā)留住她，她和她的親人便陰陽相隔了。
經(jīng)歷了這些，女人對生命的意義又多了一層理解：她不過是失去了一個以前就不甚了解現(xiàn)在距離更遠的男人，而她的孩子和親人仍然一如既往地愛著她，這是豐盈她生命的基石。在生命的進程中，再低微的生命也會于塵埃里開出花來，而她，還有許多的事要去做。因為，人生不只是為了一個人而空茫一世。于是，在這個落葉紛飛的季節(jié)，女人浴著金子般的陽光坦然地走過每一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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