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我有記憶起，那個小村就一直站在那里，它長了阿爺大概幾百又幾十歲吧。我住過的小村安靜慣了，它喜歡站在山和山的中間，百步往右走就是一條寬闊的大河，嘩啦啦嘩啦啦的流過無數個春夏秋冬，它就那么站著，一站就站完了小村里人們一生的韶華。
我家的老屋離那條河不遠。岸邊青草曳曳，枝椏上長滿了沾滿露水的肥美葉子，陽光下晃人的眼。近水的地上瘋長著鮮草，葉子寬厚肥實。我年幼的爸爸和二伯散學回家后，一聲不吭地拉起家里的老牛，背起竹筐就去河邊喂牛。奶奶這時候就在門前摘青菜，她總會嫌棄爺爺絮絮叨叨說地太多，爺爺又嫌奶奶埋汰自己，兩個人就這樣互相嫌棄了一輩子。
河水深沉厚重，就好像這個小村落里人們的性子，一輩子沉默寡言，白天扛著鋤頭出去，傍晚上甩著酸乏的胳膊從田里爬出來，又或者從棗子樹上滑下來。搖落的太陽掉色兒似的給他們的臉上染了一片紅，然后咧開干癟的嘴角往家去。爺爺就這樣守望著面前的田地，弓著腰在他的幾畝土地上耕種了一輩子，他把臉低在泥土上聽小麥出芽的聲音，他把手按在木制的耕具上嗅到了翻新的泥土味兒。我無法知道他皸裂到可以瞧見血肉的手掌撫摸過多少綠色的新芽。我只知道，這雙手不止喂飽了父親的肚子，更是他一生彌足珍貴的東西。
爺爺家的過活原本不算是貧苦，喂飽四個孩子是足夠的。只是他年輕的時候因為迷了賭博，輸了祖輩傳下來的老宅子和瓷盤，還有那些太爺爺攢下來的銀元，就此落下了饑寒之苦。后來，爺爺成了老實巴交的莊稼漢，只會埋頭擺弄糧食，對吃是不講究的，可爺爺卻很少讓父親他們覺得食不果腹。在爺爺看來，能擺在碗里的東西，都可以吃。
我一直都記著爺爺捧著家里的大瓷花碗，上面粗劣地畫著福祿壽三星，喜滋滋地蹲在門檻外，碗里擱著平日里一倍多的飯量，低頭扒飯，時不時還抬頭沖著我笑一笑，給我夾些肉到碗里。爺爺沒讀多少書，可爺爺總是仰慕文化人，他用莊稼地里的一顆一粒供他的四個子女上學。是啊，這個男人這一輩子都在為親人填飽肚子奔波勞累，可孩子們的肚子是填不飽的。
爸爸說，在他小時候每次放學回家，他都會跟二伯繞路從田里走。多走幾里路就是為了吃著秋收前的棗子。爸爸說那個時候胃里面空空的只剩下火辣辣的空氣是常事，再用力一點仿佛腸胃就要消化掉似的。每到這個時候，爸爸和二伯散學都會繞到路牙兩邊，繞進大河沿岸的棗子林里去。那個時節(jié)棗子還沒有完全紅透，一個個像穿著紅色的短裙的少女，裸露出青色的胸背，在高枝上曳舞著軀體。所以，爸爸特別會爬樹，因為樹上有讓人解饞的夢。
父輩他們上學時都還背著用草木編制的小簍，因為在放學回家的時候可以順便割幾捆豬草回家喂豬。二伯比爸爸大一點，他一把一把地割下肥厚的豬草，蓬松的蓋在爸爸的背簍里，然后使勁兒往下壓，壓得密密實實一層一層，壓地爸爸的肩膀一點一點沉下去。累了，他們就坐在長滿豬草的小坡上談天，去就近人家屋后的老樹上抓幾把槐花或者榆錢塞到嘴巴里，帶著塵土的甜甜的味道飄到遠方的風景里去�，F在被鋼鐵混凝土包圍的城市里沒有槐花和榆錢，但父親一直改不掉這個習慣，所以他一直都在用鐵觀音來替代它們，他到底幾分是感情幾分是愛吃，我一點都不知道。
夏天的時候，父親和二伯就爬到山頭的杏樹上摘那些黃澄澄的杏子，一直吃到肚子里燒起一團火。每到年關，爺爺不管是寬裕還是緊迫，都會把養(yǎng)了一年的豬殺了，給村頭的肉鋪賣一些，自己留一些。年三十晚上桌子上都會擺著豬羊牛魚之類。爸爸到現在還是一樣，一旦吃到奶奶做的飯，不管稀粥還是干米都呼啦呼啦往肚子里咽。其實我們都知道，奶奶老了，味覺也隨著容顏一點一點的衰老，她很多時候做的飯菜或者太咸或者太甜。
父親說，將近年關的時候他都會和二伯去山坡上撿一些零碎的干柴，用沒去皮的柳條編制的小簍裝著背回家里去，可背著背著就背到河里去了。他們挽起褲腿，在清冽的河水里摸幾條鯉魚，用剛剛拾回來的柴火架上烤著吃。可后來河里溺死了一個村子里的少年，奶奶干脆就拿著拇指粗的柳枝在河邊守著逮來玩水的父親和二伯。仿佛在每個大人的心里，江河湖海里都會有一只青面獠牙的水怪，不時伸出粘稠的觸角將生命偷走。盡管如此，父親依舊在那條嘩啦啦的大河里練成了一身游水的本領。
這條大河到了冬天，會結上厚實的冰層，儼然一個渾然天成的滑冰場。父親和許多村里的孩子一樣，都會央求爺爺給自己做一個冰車，像是一個乘著風的少年游蕩在溫暖的天光里。玩累了，干脆跑到鄰家大伯的家里，聽上了年紀的老人們講村子里的靈異和鬼怪，有時候會嚇的一晚上不敢閉上眼睛。
父親說，在他漫長寂寥的前半生里做過許多壞事。單單為了聽南瓜從高處急速墜落摔碎在地面的聲音，他和二伯把鄰居家一院子的南瓜從數十米高的小山上扔下去，毀了人家一年的收成。也因為這件事情，鄰居家的孩子見了父親就追著打。他在溜冰時也常常絆倒一些半生不熟的人，然后躲到河邊那幾棵粗壯的老樹后邊哈哈大笑。他也常常鉆到村里人種的玉米地里，架起火堆就開始烤人家的玉米，很多時候都是半熟的就吞到了肚里，奶奶也總是未卜先知的追著父親打，父親那次挨了有生以來最疼的一次打，奶奶直接用柳樹曬干的枝條往父親屁股上抽，抽到屁股上的肉每一寸都鼓脹起來。奶奶追著一直打，追著追著就把父親追去了鎮(zhèn)子里的初中，父親和母親就是在這里相識的。
外公是鎮(zhèn)子里出了名的老中醫(yī)，外婆是隔壁山頭村子里人家的女孩，雖然算不上知書達禮，但也是小家碧玉，可不知怎么給父親生了一個不明事理的妻子，說母親不明事理不如說是不度時勢。小時候，舅舅總喜歡偷外婆藏在柜子里的白砂糖，外公又是個急性子，因為當兵的經歷改變了他慢吞吞的脾性，就這樣平日里饞嘴的母親莫名其妙的挨了一頓打，母親說她一直沒有承認是她偷的糖，哪怕是現在。
命運偏偏安排了這兩個人共度余生。父親在鎮(zhèn)子上讀了三年的初中，穿著打了無數次補丁的衣服一個人去縣城里參加中考。后來，他考上了當時的省重點，可這并沒有改變太多事實。
父親年輕的時候喜歡寫日記，我曾在一個夜晚偷偷的讀完那一本封面印著林青霞的筆記本。原來，父親和我一樣，也曾有過美好卻也焦頭爛額的校園戀情。母親說父親年輕的時候喜歡唱歌，抱著一把破木吉他在村頭唱許巍和老狼。那個時候鄉(xiāng)村的塵土小道上已經有了汽車，小道兩旁人家的孩子圍著小汽車嘰嘰喳喳的鬧著，父親騎著自己的“飛鴿”牌自行車從村里往縣城趕，他坐著被稱為“小飛機”的自行車，卻怎么也帶不起這老街上的一片塵土，像個丟了鐵環(huán)的小孩子，手里拿著滾鐵環(huán)的鐵棍，做些什么也是徒勞。后來父親的一個老師，要帶著父親去北京學聲樂，原本已經拎起和他自己差不多重的行李的父親，臨走放下了這個對莊戶人家來說沉甸甸的夢。原本有人可以把父親帶出貧瘠的土地，可也是因為貧苦的土地困住了這個年輕的孩子。這也許就是貧窮的本質，貧窮鎖上貧窮。
是啊，父親也曾經像我一般小孩子過�？涩F在，他總把頭埋進電腦里，噼里啪啦做隔天的教案，每一天在微亮的天光里一頭鉆到他的雪佛蘭里去上班。他像爺爺一樣，不知疲勞并且沉默著。我的父親是世界上最偉大的男人，不需要之一，他的偉大之所以不為人知，是因為他有一個不明事理的妻子和未詣事理的兒子。
他老了。
他不會在腋下夾著一本書去給學生們上課了，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他也開始拎著一個黑色的皮包，莫名的黑色漆皮像一個巨大的黑洞，卷走他曾經一頭黑色的發(fā)。他不會在人海熙攘的廣場里教我打陀螺了，更不會像年輕時候一樣把我舉過頭頂讓我騎在他的脖子上開飛機，如今他爬不到棗子樹上去了，如今他也不會跳到河里去游泳了。是啊，他老了。
老屋往前走大概五六分鐘就是家里的自留地，種什么都由爺爺說了算。那個饑荒的年代里，每一寸土地里都是糧食。直到父親一點一點長大，那塊自留地的花樣就多了起來，家里的飯桌上也能時不時吃上幾口新鮮蔬菜。對于莊戶人家來說，蔬菜是不需要從別處買的，爺爺在老屋中間用籬笆圍了一片小小的田，一片他和奶奶的田，在上面種滿瓜果蔬菜，等到來年秋收的時節(jié)，從這塊田里摘些品相好的，郵寄給遠方的兒女�；蛟S吧，這就是他們這一生最浪漫的事情。心里話，爺爺雖然愛擺弄莊稼，但他并不是個種莊稼的好把式，他種地瓜果蔬菜從來都賣不上價。院子里還稀疏的立著幾棵棗子樹。老屋的墻上開著幾個方正的石洞，有時候堆滿南瓜，有時候是滿滿的玉米，在陽光下面漂亮的睡著。每次我回到老屋去，爺爺都會佝僂著背一步一步的去給我摘夏天的西瓜，秋天的花生米。
1991年父親離開家，去距離百數公里外的市里上學，十五歲開始獨自承受生活的酸楚和浪漫。
讀了三年師范學校的父親，一個人回到縣城政府等待安排。后來，父親被安排在了鎮(zhèn)子上的初中教課。成長對于一個人來說是不清不楚的，會慶幸會懊悔，獨自承受它帶來的漫長和寂寥，在艱難的日子里顛沛著，之后可能會被生活囚禁在樊籠里，也可能一帆風順平步青云，是得是失總是說不清楚的。96年的冬天，父親穿著當時工作的深藍色西裝和母親結婚了。很多問題的答案往往總在人們忘記時才會不經意的顯露出來，父親在這些年失去了什么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得到了一個珍貴的家。
酒席上母親穿著照相館租來的禮服敬了爺爺奶奶一杯酒，或許在那個時候，母親就一直等待著我?guī)б粋�溫順的女孩成家立業(yè)，在眾人的歡聲笑語中，敬她一杯酒。
有了我以后，父親和母親一心想我去城里上學，去接受更優(yōu)質的教育，去見識青菜豆腐湯之外的東西。我上二年級的時候，鎮(zhèn)子口的電線桿上貼了一大張紅紙，我散學回家后，母親已經把家里的零零碎碎收拾成包裹，原來父親調職到了城里，我的學校也有了眉目，近幾日就離開鎮(zhèn)子，離開爺爺奶奶。
來到城里，父親在離我學校不遠的地方租了房子，一租就是三年，我四年級的時候，父親被調職到了另外一個鎮(zhèn)子里，他一個人在四十公里的路上往往返返。這樣的往返持續(xù)了多年，一直到父親的鬢發(fā)染了寒冬的梅花。
我一點一點的長大，甩掉了爺爺做給我的鐵環(huán)，抗拒著奶奶那已經粗糙的手掌的撫摸。我長得太快了，似乎快的忘了些什么。
奶奶取了一朵山花種在屋子里，爺爺每天都給她澆水，可她還沒來得及芬芳就枯萎了。爺爺的院子里莫名其妙的的多了些寬厚的板子，我問起父親，他沉著聲音告訴我，那是他們另一個家。
沉寂的山花沙沙作響，西方山頭落下的太陽沿著東升的方向倒回來，我腕上表盤里的指針順時針往回轉了好多好多圈。
他們都老了。
終生在海上漂泊的人也有一個離船上岸的年齡。
趁著時間還有，抓著他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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